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或许是从他有记忆开始,多西珲就盼望自己能过上普通的日子。
虽然他从来不能理解,为什么袖口多上一圈花边就能让他的兄弟那么高兴,但是却不妨碍他羡慕那种简单的快乐。他想要不用担心有人因为心情不好就抽他鞭子,想要不用担心他会在深夜被人拖出帐篷扔到草原上,想要他的妹妹和他的孩子可以不懂勾心斗角。
细数下来,其实他应该已经都得到了不是吗?
多西珲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他可以从凌晨吃到天亮,还可以从白天睡到晚上。快要两岁的女儿好像把“睡觉”忘在了他肚子里,打出生开始起就活泼得叫人头疼。
所以现在他除了实在闲得慌之外,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吧?
“王子,您要坐一会吗?”
文孙氏原是凤太后身边的宫侍。因到了年纪放出去之后养过好几胎,如今特地被他的女人请进来跟在他身边。多西珲虽觉得他那种通身绵软的风格跟羊皮帐子格格不入,却到底也渐渐喜欢上他的缜密和悉心,出出入入的都喜欢带着他。
“不用。”多西珲本来就会说赤月话,再下点狠劲进去,这两年连口音都与安阳人一样了,“我不累。”
不过那种迂回绵软的说话方式,大概他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文孙氏也不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在花荫里慢慢走着。
如今这时节,那一池子的荷花开得正好。多西珲虽然不会伤春悲秋,却真不讨厌水里那些清丽玉润的花,因此脚下一转便走了过去。
荷池边只有些低矮的草木,炽热的阳光照在皮肤上那种滚烫感只带来一股淡淡的熟悉,有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草原,但是当他只不过试图在走近荷池之后深深呼吸一口带着淡香的空气时,多西珲的眼睛却眯了起来。
荷池的对面是度闲榭。
四面敞开的水榭自然能叫还没到昏聩年纪的多西珲看得一清二楚。
水榭地台上有他的女人,但另外一个却不是她的男人。
虽然多西珲不觉得自己的情绪有那么外露,但是文孙氏却悄悄说了句,“那个是栖梧宫的九品君侍萧端宜。”
多西珲回眸看了眼文孙氏。
这个男人像素常那样半垂着眼侍立在他身后,他神色十分平静自然,仿佛那只是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
多西珲判断不出来,这到底是一句顺口的实话,还是隐藏着什么或许需要剥掉几层的外衣才能暴露的用心。
他在驲落大汗的王帐里长大,虽然行事风格或许会更明快和野蛮,但是其中的本质却和这个后宫是一样的。
但是,多西珲不由自主地勾了下嘴角。
虽然因为站立位置的关系,即便离他最近的文孙氏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叫多西珲突然之间在一片的百无聊赖中扬起了一点兴趣。
他突然大步朝度闲榭而去,惊得背后响起一串的“王子小心”、“王子慢点”的呼喊。
绕过半个池子,在一众侍卫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慌不迭移开视线的注视下,昂首阔步上了地台,然后毫不避忌地看向那个跪坐在李凤宁身边的男人。
从坐姿来看……
这个人只怕也是来自于赤月的大家族。
他瞥了眼舒散开来的李凤宁。
仪态这东西,不是下功夫学会就能算完的,需要长时间不停地重复,时刻地纠正才能浸润到骨子里去。而那些好看的姿势,譬如上身正直的跪坐,旁人看着觉得简单,真正保持这个姿势的人可不是用个简单的“不舒服”就足以形容的。
“多西珲?”李凤宁的声音里透出点讶异,她坐了起来却先朝他身后看,“小四又闹你了?”
多西珲在回答之前,看了眼萧端宜。
这个面容隽秀的男人,先是与那群侍卫一样微微吃惊,随即露出点鄙夷的神色,虽然他立时就发现不对,接着低垂下目光的动作遮掩了过去。
一个宫侍,却鄙夷他?
多西珲再多仔细打量了下,他浑身上下瞧着就是普通宫侍的服色,但是再仔细看去从发髻到妆饰到衣衫都有细微的改动。
特意打扮过,又在皇帝面前坐得如此端庄的宫侍。
多西珲顿觉有趣。
据说这人如今在栖梧宫里风头一时无两,所以也就是说,那个凤后还没发现他后院起火了吗?
“叫她吃点菜泥,跟要她命一样。”多西珲说,“哭得我头疼。”
李凤宁眉头微蹙,一瞬间现出十分心疼不忍的表情,但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利索地站了起来,半步贴近他身边之后轻声道:“陪你走走?”
多西珲瞧了眼她背后那堆成山的奏折,按着她的规矩,起码是还有一半没看过的。
而她这站起来一迈步子,刚刚陪伴在她身边的美人立刻就到了她背后。多西珲看见萧端宜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之后,那一点仿佛已经成了习惯的嫌恶之色里又带上了一点研判与不解。
突然之间,心情大好。
所以他伸手捧住她的脸,然后一口就亲了上去。
而李凤宁只要不在孩子面前,从来就不会推拒他的亲近。
所谓只在微顿之后,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启唇相就。
初闻时像是阳光的香味,从鼻端舌尖沁入身体后,会变得愈发让人贪恋。她的柔滑与温暖,还有她环着他腰的手……
从来不觉得被人看到会怎么样,所以越吻越深的多西珲只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她,然后抬手抱住她的脖子。
直到她微微一仰脖子,他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她,对着她皱眉。
“再下去,你打算怎么收场?”李凤宁气息些微急促,然后就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他现在……
多西珲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他将要临盆了,御医千叮万嘱最近一定要小心的。继续又没法继续,撩完她就那么干晾着的确是有点不太厚道。
多西珲恋恋不舍地看了下她的嘴唇,到底还是只能放弃了,“生完这个,我要多歇一阵。”
多歇一阵是要干什么,相信被他抱着的这个不至于不明白。
“你还想生?”他的女人惊诧的重点却不在这里。
“女儿生两个才不容易宠坏,”多西珲说得理所当然,“儿子当然也要有。”他略顿,眉头微蹙,“你嫌多?”
“谁家会嫌孩子多,又不是养不起。”李凤宁失笑,“只是生完这胎,你真是要好好养一养了,别亏了身子。”她停了一下,眼神中仿佛闪过什么东西。
这是肯定的。
孩子固然重要,也没个为了生孩子就要自己少活几年的道理。
“好。”所以多西珲应得毫不犹豫。
然后,就看见她表情里漾起一股轻松。
这是……
对了,那个人也有孕。
多西珲瞬间就明白了李凤宁刚才那一丝情绪是什么。
现在被他环抱的这个女人,其实有着极其矛盾的个性。
她生性极重感情的同时,又被李昱和李贤母女两养成了一个合格的天家贵胄。所以在他初次来到安阳的时候,李凤宁才会将赠他矿盐的想法付诸实际。而如果说那时候的她还是理智和天性各居一半,那么在他放弃驲落王子的身份潜逃到她身边之后,在他生下她的孩子以后,她的理智就被她的天性慢慢磨灭。不止是放进心里,现在的她应该是已经把他融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她对他都是这样,对于从一开始就没有利益冲突的正君自然更加不需要什么理智和心防。也所以如果凤未竟死于身孕,对李凤宁的打击或许会超过多西珲曾经的背弃。
“凤宁,”所以多西珲抬手轻抚她的脸,“我会死在你后面的。”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耸人听闻的话,能叫周围一群赤月人勃然变色,却也让她嫣然浅笑。那一点的暖色荡漾开来,竟是叫她原本就隽秀风流的脸愈发叫人挪不开眼了。
看得他真是……
忍不住舔了下嘴唇。
于是她笑了起来。
多西珲如今月份大了,在帐子里久坐嫌闷,出来走不多久又觉得累。才与李凤宁站了这一会功夫便觉得有些受不住,他才原地挪动了下双脚,就被李凤宁拉着一道坐了下来。李凤宁吩咐人换上他喜欢的点心奶茶,他就毫不客气地把赤月至尊的腿当搁脚垫。
多西珲倚在牙枕上,瞟了眼在李凤宁身后那个不知何时退到地台之外的宫侍,又转眸看李凤宁,“那个,姓萧?”
李凤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回道:“对,令仪的从堂兄。他婚事上有些磋磨,令仪求到我跟前,所以让他在宫里避一避风头。”
多西珲看了她一眼。
从她的语气和表情来看,她是没有动那个心思了。
……也好。
萧氏在安阳最多也就能排到个二等,李凤宁在登基前捧出个萧令仪来,简直风头一时无两。这几年也不过才稍微平实些,此时要再迎一个萧氏子入宫,前朝只怕就不会安稳了。
多西珲挥去心里一点淡淡的可惜,“对了,凤宁,安郡王君最近又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安郡王府自数月前开始异动频频,是他嫌闷所以硬从李凤宁把这事扒拉到自己这里。只是无论是要探知秘密,还是引人叛变,撬开人的心防总归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所以他就时不时地慢慢拨弄两下,也不很着急。
他没有巨细靡遗的习惯,但是照他推算这么一阵下来也差不多该有结果了,所以乘想得起来就顺便告诉她一声。
而她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抬眸的同时表情就淡了一点下去,然后“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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