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办法布个局引她出来,否则,就是栽赃嫁祸也要给她套上死罪!”
这一句话入耳最初的感觉是惊讶。
但是在抬眼看见殷六那一脸的毅然和决绝的时候,李凤宁心里突然咯噔那么一沉。
殷家是脆弱的。
外祖母过世后,殷家就变成了一棵根基不稳的大树。
所以殷家人首要之务乃是收拢起来努力扎根。在有足够多的族人,在族人占据足够多的位置以前,即便是第三代里最聪敏的幺女,也只能将自己埋藏在两市那种地方。
但殷六刚才却说出那种话。
那种一旦外传,不仅毁了殷六一辈子,甚至会让整个殷家都背上奸佞之名的话。
所以,是不是她的心慈手软在害了枕月之后,现在连殷家都要一起害了……
不停愤怒和恼恨的心突然为之一凉。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抢下这个帝位?
李凤宁手一垂,桌上的瓷瓶顿时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把里头装的香料撒得满地都是。
这一片狼藉凌乱仿佛就是她内心的映衬,以至于李凤宁甚至连坐都坐不住,直接起身离开了静室。
屋外空气沁凉。如今虽然夏天已然过去很久,到底皇宫内苑不同寻常,便是墙角边也收缀得干干净净,不见半点颓唐废败。可惜满眼浓郁艳丽的秋色对此刻的李凤宁来说却是入眼不入心。
她到底……
树丛里一阵悉索的声响。
李凤宁眼角瞥见树丛里有衣角滑过便知那里有人,她正满心烦乱,更见不得遮遮掩掩躲躲闪闪,不由沉声低喝:“谁在那里?”
她不过一声低喝,立时便有跟在身后的翊卫侍从扑过去,只伸手朝树丛里猛一抓,就拖出个宫侍打扮的男人来。
“……碧钏?”只是等那宫侍被翊卫推搡到跪在李凤宁面前的时候,反倒是李凤宁讶然了下。
碧钏原是连氏的贴身近侍,在李凤宁登基那年因到了年纪放出宫去。他嫁人之后因妻主调任阪泉,所以又求了恩典再回凤太后身边服侍。碧钏侍奉了连氏有十来年,因此李凤宁甚至不用他抬头就认出他来。
“奴碧钏叩见陛下。”跪伏在地上的碧钏以额触地,“陛下恕罪。”
他说话声音里,带着丝轻颤。
李凤宁看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不由眉头一皱,“起来回话。”
碧钏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依言站了起来,一抬头……
果然露出一双哭肿了的眼睛。
李凤宁心下一紧,但是再看他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书信,心下又是一松,“可是家中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碧钏听了这话先是一呆,仿佛有点怀念似的,可是表情只是略松快了些,根本没能形成微笑就转为一片黯然。他摇摇头,“妻主来信说,在阪泉纳了偏房。”
怪不得躲在树丛里哭呢。
只是这个妇夫之间的事,她能做的最多也就是给碧钏撑个腰而已,真要说怎么管却也是不能的。
微微的尴尬过去之后,那一股子束手无策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她登基之后,似乎到处都是“不可”、“不能”和“不得已”。所以说她这个皇帝做得……
“……做主,”碧钏突然说,“奴要和离!”
和离?
李凤宁不过一怔神的功夫,也不知漏听了什么,只见碧钏竟然表情陡然一变。虽然眼睛依旧肿得跟桃子一样,可是眼神却坚定了许多,仿佛刚才还躲在树丛里哭的不是他一样。
“你要和离?”李凤宁都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诧异来。
“奴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但是她这样偷偷摸摸在阪泉直接收下人来就是不对。她敢这么做,奴就敢……”碧钏本是一副气恨难耐的样子,只是瞧见李凤宁的表情后本来絮絮叨叨的话头陡然一收,“横竖奴有手有脚就不怕饿死!”
李凤宁被他那赌气的样子倒是勾出一丝笑意来,“你可想好了,独自一个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如今世道好,”碧钏却轻描淡写地来了句,“不碍的。”
如今……
世道好?
这句话初初入耳的时候,仿佛平淡无奇,可是配上碧钏那再自然不过的表情,却仿佛真就是理所当然,仿佛他孤身一个谋生真就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但,世道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所谓的天下大治,所谓的国泰民安,不就是“世道好”?
在她像一只蛾子一样被沾满灰尘的蛛丝束缚在御座上的时候,在她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一个个跌入深渊的时候……
“世道好”?
“现在……”有一瞬间,李凤宁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把这句话说出来,“世道很好吗?”
“陛下您不知道,”碧钏倒是一副不觉得李凤宁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如今外头一斗米才卖六文钱,听说如果出了城到周围几个村子里去的话,只要四文钱就能买到一斗呢。”
“四文……”
“奴才多大胃口,一斗就够吃大半个月了。”碧钏见李凤宁想听,就多说了几句,“现下过日子宽裕了,各家各户都爱花点闲钱买些好吃好玩的回去。听说有人拉个车,从两市买些奇怪玩意送去乡下,转头就能赚出不少来。”
李凤宁目光有些飘远。
“而且如今有贵君在,外头也不敢随便看轻抛头露面的男人……”
李凤宁看过去,碧钏一个激灵,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低下头。
但是,如果碧钏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米粮谁都可以买得起,那么百姓就不会饥贫。
如果百姓都开始有闲钱去买些并非生存必须的东西,那么就算不是富足,至少也能算是宽裕。
而这一切是……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李凤宁问得有些艰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奴出宫的时候就这样了。”碧钏显然很奇怪李凤宁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奴不知道,但是比奴入宫以前是好了很多。”
碧钏入宫有十余年,而她登基至今已将四年。
也就是说,至少如今的好世道,与她的治理是分不开的。
心里那种无处宣泄的郁闷,突然之间就干酥脆化,扑簌簌地落下来之后消失无踪。
原来,她这四年……
不,算上摄政的话一共是五年多。
原来她这五年的辛苦不是徒劳,原来她这五年的忍耐没有白费。
虽然日渐西斜,但心情却轻松了起来。
“碧钏。”
“奴在。”
“想做什么就去做,朕给你撑腰。”
“……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