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安阳街头热闹非凡,可天下至尊的皇宫里却一片安静沉寂。在迎来了新主人后,刚刚有了点人气不过才一年多的栖梧宫,却仿佛凝聚着整座皇宫最浓重的幽暗阴沉。
碧钏是凤后近侍。他家原是内坊局出身,仗着在凤后那里有几分脸面,因此很不愁将来。这个那个都没必要去争,行事上头就淡然许多。再加上又肯尽心,自然是连凤后都有几分另眼相看的。
他叫小宫侍提着茶房的热水,预备去侍候凤后梳洗。谁想一见屋子就见凤后,披散着头发站在妆台面前,手里好似拿着个什么小物件。
碧钏心里暗叹一声。
自先帝驾崩之后,凤后先是受不了打击卧床不起,眼见着整个人都要不好了的时候,昏迷过去再醒时人却糊涂了。平日里也只有秦王来的时候,还能听他说两句话。若是秦王不来,他就能一整日都呆坐着不动,连端到他面前的膳食也是哄半天才吃一口。
碧钏心下黯然,只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碧钏叩见凤主。”他一边带着小宫侍规规矩矩地行过礼,才起身朝凤后走去,轻说了句“碧钏替凤主梳洗”,便伸手拿了妆台上的梳子。
先帝还在时,与凤后是天天同寝的。因此这早晨的梳洗就异常忙乱。侍候先帝更衣的,侍候凤后梳妆的,一旁细细禀报提醒先帝今天要做什么的,还有等着传膳的,满满当当地能把这间大屋子挤满。
可现下,这屋子里却空荡荡地只剩了凤后。
碧钏想着也觉得心里发酸,却又不敢在凤后面前作态,一边替凤后梳头一边说:“今天是元宵节,不知殿下什么时候来呢。”
碧钏说的殿下,当然就只是指的李凤宁。他在凤后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凤后心里亲近的是谁。只是没想到他只是想引得凤后高兴些的话才一出口,凤后手一抖,那小物件“啪”一下落到桌上。“你说……今天是哪天?”凤后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碧钏。
碧钏一惊,根本没料到凤后会转身,梳子脱手飞出。他下意识低头看向凤后,却见那双已经沉寂了半年的眼珠突然之间又通透起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跪了下来,“碧钏该死。”
“你这是干什么?我问你现在是哪天。”凤后眉头微蹙,俯视着他,语调平实稳定。
他有多久没听过凤后用这种声调说话了?
碧钏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他想要抬头看看凤后,可到底还是不敢,只恭声道:“回凤主的话,今天是正月十五。”
“阿贤走的时候,是春天……”凤后的声音变轻,“所以,所以那些……不是梦……”
碧钏偷偷抬头看,却见凤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他心里一慌,猛地跳起来扶住他,“凤主!”
凤后也没有拒绝他的扶持,于是碧钏能清晰地感觉到,凤后全身都在发抖。
“我……”好一会,他才终于出了声,“糊涂了多久?”
能说出这句话,显见是好了。
碧钏看了眼凤后,轻声道:“先帝是去年六月驾崩的。”
“居然有……半年了……”
碧钏在凤后身边侍候多年,过去羡慕帝后恩爱,但瞧着他如今这模样,心底也跟着难受起来。凤后糊涂的时候,他成日提心吊胆就盼着他能早日恢复,但是真到他恢复过来,碧钏看他这副痛苦不已的模样,又觉得还是情愿他糊涂着好了。
“这半年来,多得秦王殿下帮扶。”碧钏想着能说些什么,好歹引开些他的注意也好。
凤后没有说话。
碧钏只是习惯了最近半年里,凤后只有在李凤宁面前才好些,所以下意识就提起她。可是当凤后不应声的时候,碧钏才心下一悚。
他在凤后身边日久,有些大事也不是全然不懂的。再加上他家是内坊局,消息也算灵通,想到如今外头的风声,一时间又后悔起来。
碧钏正想着如何补救,却听外头有小宫侍磕头禀报:“启禀凤主,秦王殿下求见。”
碧钏下意识就朝凤后看去,却见他神色淡淡,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碧钏?”
直到凤后出声,碧钏才发现自己居然愣着,连忙告罪一声,手脚麻利地替凤后梳妆起来。不一时妆毕,碧钏扶着凤后走向外间。
秦王素来就敬奉凤后,因此对着凤后身边的人也和颜悦色,整个栖梧宫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人。碧钏也知凤后糊涂兹事体大,若不是李凤宁回护,凤后或许可以没事,但是他们这些些奉侍肯定要凶多吉少了。此番凤后突然清醒,他倒是有心提醒李凤宁一声,可是碍着凤后在场,却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凤宁见过父后。”李凤宁依旧是像前几回似的语声轻快。
若是有个不知情的旁人,大约就会猜测这是一对关系极好的父女。碧钏也能瞧出几分,李凤宁是真心把凤后当成亲父的,因为他从来没能从那一声声“父后”之中听出半分不情愿又或者假装的谄媚来。
而私下里,碧钏也希望李凤宁真是凤后亲生的孩子。所谓妇死从女,任谁都不会觉得那个病殃殃的小殿下能成为凤后下半辈子的依靠。
但能够决定这件事的,只有……
凤后果然没像前几回那样应声。而李凤宁在等了一会之后,不见凤后喊起便自己抬起头来。她在眨了几下眼的功夫之后,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下来。她唇角还勾着,眼神里那股子亲切安适却消失不见。
“姐夫。”
“凤宁,你来了。”凤后终于应了声。如果不是四下里太过安静,他轻到几乎耳语的声音只怕谁都听不见。
碧钏只觉心里一沉。
李凤宁在栖梧宫里一副好性子的模样,可不代表她真就是个绵软无害的人。凤后要是说了些什么惹恼她的话……
碧钏倒是想开口缓颊的,可是在他看见凤后满面的犹豫和矛盾之后,突然之间又只能把话憋了回去。
就算李凤宁是凤后一手带大,又哪里及得上帝后之间二十多年妇夫情深?
“你大姐姐曾经说过,”凤后缓缓开口,“她身后只怕是没人压得住你。”
这句话,碧钏也听到过。
当时至尊妇夫两个语调轻松,毕竟先帝正当壮年。
但是……
凤后是怎么知道秦王现在打算做些什么的?
碧钏正百思不得其解中,却听李凤宁沉声应道:“是。”
大殿里,空气陡然间沉重起来。
连家虽不彰,但凤后却掌了后宫那么多年,说他无能只怕任谁都会笑掉大牙。而秦王能以最幼之身被先帝委任监国,她的见识手段自也不同凡响。
所以现在……
就是看谁狠得下心吗?
碧钏惴惴不安地看看凤后,又看看秦王。
好半晌,凤后才轻轻一叹,“无疾……是你大姐姐唯一的血脉。”
李凤宁却仿佛呆住了似的,好半晌才眨了眨眼,咧开嘴,“当年是因为不想父君背上‘不慈’的名声,才眼巴巴地把无疾硬拉扯过来。”她说的是李贤尚未登基的时候,当时的连氏只是太女正君,所以李凤宁称“父君”,“父后要是不疼我了,我还费那个力气干什么?”
咦,这是……
碧钏听不懂了。
不过他不懂,显然凤后是懂的。好半晌才听凤后叹一声,“你啊……”
“我打从生下来就母父缘浅,”李凤宁却正色道,“如今也只有父后了,自然是要想尽办法保住的。”
“罢罢罢,说不过你。”凤后被她闹得没法子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谢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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