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称凤氏家学为“赤月难有望其项背者”。
这其中或许不无过誉之处,但至少可以证明凤氏于文法宗理上确有独到之处。也所以虽然李凤宁本人思虑了很长时间,反倒是凤未竟在听她说起的时候,只略怔愣了会便接受了下来。
本来嘛,过继就是为了承嗣。宗族同辈的人里也只嫡女才比嗣女身份贵重些。就算皇家承继不同世间百姓人家,李凤宁的身份的确是要比她那三个庶姐高的。
只是接受归接受,或许是因为凤家再名满天下也还只是百姓人家,或许凤未竟习惯了古井不波万事都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他不仅没能找到任何忐忑或者兴奋,只除了一点点遥远的不现实感之外,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君上,热水来了。您暖暖脚。”
只是今天……
凤未竟咬了下嘴唇,沮丧化成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今天,李凤宁带着他去了殷家。殷家上下都待他很好,又因为多了份随意不需要时刻绷着,倒叫他觉得比栖梧宫还舒服些。
只是这份轻松惬意,却在晚饭开始的时候就荡然无存。
“君上,冬天水冷得快,奴婢再去打点热水来。”
整个午后他都在殷家姑父身边。
本来男女有别,去了亲戚家陪长辈说话才是正理,所以他并没觉得一下午不见李凤宁有什么不对。就连在晚饭开席之前,殷家姑父埋怨着“小六和凤儿打小只要凑到一处就必要作妖,这么大的人了,吃饭还要三催四请”的时候,他还跟着屋里几位姐夫一道笑来着,可在李凤宁走进屋子的时候,他却呆了会。
李凤宁倒没怎么笑,只顾盼之间却洋溢着一股慵懒又松懈的味道,就仿佛突然卸下什么重担,又好像疲惫的旅人终于到家了一样,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同了。
于是下一瞬间,从未有过的沮丧将他包围起来,叫他一时间连应酬说笑的心思都没了。
她是他的妻主,他是她的夫君。她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空,他就该还她一个温暖的家。
但是,他没有做到……
“君上,您怎么还坐着?水都凉了。”
耳边嗡嗡的声音被略了过去。席间,他偶尔朝多西珲看了眼。那个显然并不招整个殷家待见的人,即便同样坐在大桌边却好像整间屋子就他一个人似的,即使没人搭理他也照样坐得安适。偶尔视线相交的时候,凤未竟在多西珲的眼里看见一点不在意。
他不在意她亲戚的态度,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甚至……
也不在意他至今还是毫无名分地跟着李凤宁。
一刹那间,凤未竟觉得他明白多西珲为什么能够那么不在意。
因为即使李凤宁恨过他,即使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的头脑依然有用武之地。
相较之下,凤未竟呢?
“清容,”脚被人从水里拉了起来,“你怎么坐着发呆?水都冷透了。”
凤未竟眨眨眼,才发现李凤宁不知何时蹲在他身边。她抽了干布放在腿上,再让凤未竟的赤足踏在上头,包起他的脚拭干水珠。然后她就那么蹲着,双手握住他的双足,揉搓着替他取暖。
堂堂秦王,却在他屋里做着一些小厮该做的事。说出去或许谁也不会信,但是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还闪动着一点担忧的光芒。所以他不由地朝她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好温暖。
她下意识地拿脸反过去蹭了他的手心,“累了?”
凤未竟点点头,却不想说话。
李凤宁俯身伸手,他便下意识靠过去,然后她打横把他抱起,一直走到床边才放下。再然后她一边扬声吩咐人收拾水桶,一边动手替他宽衣。
凤未竟低垂着眼,看着她替他解衣带的手。
再好的姓,也抵不过“体弱”两字。心疾教会他乖巧和认命,因为即便只是偶尔兴起的的任性,也会把他直接送进棺材。
在她也宽了衣裳躺进被窝的时候,凤未竟主动依偎过去。冰凉的脚贴着她的温暖的皮肤汲取温暖,手指从衣服的缝隙里塞进去,用掌心去感觉她常年习武而充满弹性的肌肤,最后把耳朵贴到她心口,听她稳健有力的心跳。
但是,她却对他很好。
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护着他,成亲之后,更是宠得他连任性都学会了。
他知道枕在她胸口的时候,她就只会把被子拉到他的肩上。即使屋里烧着地龙,到底是寒冬腊月。但是她不会让他闷在被子里,自然就只有委屈自己大半个胸口全露在外面。
“今天跟小六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李凤宁用她温暖的手轻抚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地,仿佛想要舒缓他的疲惫。
而他的身体,竟然也真的就因为她的安抚,而放松了下来。凤未竟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他这样反常,她看出来了吧?但无论她怎么担心,只要他表现出一点不想说的样子,她甚至都不会主动开口问。
“我今天吃饭的时候,看着那一大桌子的人,突然觉得……”李凤宁说,“大姐姐没了,或许也不全是坏事。”
这话……
凤未竟睁开眼,挪挪蹭蹭地将脑袋枕到她的枕头上,让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包围自己,然后再度闭上眼睛。
“父后说过,大姐姐曾经有意过继我的孩子。”
先帝要过继她的孩子……
凤未竟眉头微蹙,不由再度睁开眼睛。
李凤宁就没闭上过眼睛,自然看见了他的表情,她不由朝他苦笑了一下,“就是你想的那样,她不会想要庶女的。”
凤未竟一时不是滋味。
现下宫中那位小殿□□弱多病,先帝想要从秦王家里过继一个女儿是为什么,实在是田埂上不认字的老汉也能猜出来。
可微妙就微妙在这个“不要庶女”上。
不要庶女,自然就是要嫡女。
凤未竟下意识地贴紧李凤宁的身体。
他是秦王正君,嫡女自然只能是由他所出。可就凭他对医术的了解,他这辈子能不能生个孩子出来,实在希望渺茫得很。
也就是说……
先帝在等上几年之后,或许会因为他的“无所出”而命李凤宁休了他。
即便退一万步,他真生了女儿出来,凤未竟也不觉得李凤宁肯将女儿过继给其他人。
无论那个“其他人”是谁。
“大姐姐只要一开这个口,大姑姑当场就能挂冠而去。”李凤宁声音微沉,随后添上一股茫然,“而那个时候,我……”
凤未竟这回是想说话,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殷家那一家子……
只怕真是把亲情放在忠心前面的。
而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如果单只李凤宁一个,怕是虽然不甘不愿,却到底还是会顺着她皇姐的意思把女儿过继了。只是若有殷家人为她挂冠,于情于理她也只能与先帝决裂。
李凤宁的监国之位虽然是先帝点的,但是能叫她坐稳这个位置靠的可不是先帝。
凤未竟伸了脖子,然后在她唇边轻吻了一下。
李凤宁一怔,转过脸来看着他。
“我明白。”他尽可能地贴近过去,“谨安,我明白的。”
先帝疼李凤宁是事实,可先帝对李凤宁的疼爱,还没能重过江山社稷和血脉承继。
但是偏偏,李凤宁却重亲情。
先帝有这样的想法,换了皇家其他人只怕欣喜若狂,但对于李凤宁来说却只能等同于抢走她的孩子。如果殷家只是个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偏偏一家上下都也极疼她。
如果李贤真的活到了向李凤宁开口过继孩子的时候,凤未竟都不敢想象李凤宁会有多痛苦。
李凤宁伸手搂进他,把脸埋进他肩颈里。
凤未竟眨眨眼,突然觉得心里一松。
大概……
他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用的?
“谨安,”他轻轻在她耳边说,“你需要凤家做些什么?”
李凤宁好半晌没动静。
“若是要抄家灭族,殷家走不了,凤家同样也一个都走不了。”凤未竟继续用相同的音量在她耳边说,“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一样。”
万一李凤宁真的一败涂地,新帝法外开恩只灭三族,那也一样是要把凤家都算进去的。
李凤宁松开手,眉头微蹙,显然很是不喜他这么说。
凤未竟却不由浅浅笑了起来,他依偎过去,“谨安,让我来帮你。”
李凤宁无奈地叹口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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