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鹄恨恨地抓起酒杯。
酒液随着她过于猛烈的动作飞溅而出,不仅泼湿了她的手背,然后还顺着她宽松的袖子一直流到衣服里面。
她瞧了眼没剩几滴酒的杯子,恼起来顺手往外头一扔。
谁想那杯子居然无巧不巧地磕在桌角上,“嘣”一下弹到地上,正好砸中她的脚趾。
李鹄咬牙切齿地站起来,“乒”一下双掌击在桌子上,猛抬眼搜寻着可以叫她出气的东西。可是当她看见满屋子的碎片残骸,就连花梨木的书架都已经倒在地上时,又颓然倒回椅子里。
她们……
包括她的母皇,她的皇姐,还有她皇妹,所有人,所有人都欠她的!
曾经,姜贵君将她视同己出,上头两个姐姐虽然大她好多,与妹妹李鲲却能玩到一处。所以即使她对生父没有任何印象,她却一直过得无忧无虑。
但是在她八岁的时候,她知道了一件事。
她的父亲,生下她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病死的!
李鹄抓起酒壶直接往嘴里倒,却根本没有酒流出来。她恨恨一扔,酒壶飞过半间屋子,砸在了门上。
她的生父虽只是后宫中品阶最低的御子却极为得宠,也不知道招了谁的眼,居然莫名被栽上私通侍卫的大罪。他为表清白,为了当时还小的她,不得已以死明志。
外头人人称贤的先凤后韩氏,在她父亲死后居然只是假惺惺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连幕后凶手都不肯去查,就这么轻轻揭过。她表叔姜贵君不仅由此晋为充容,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更是独占帝宠。
而李麟的生父,之前的宋昭仪,后来的宋德君,应该就是害死她父亲的幕后黑手。
所以她恨李贤也恨李麟,不闹得她们家宅不宁,不闹得她们食不安席睡不安寝,她实在眼不下这口气!
李鹄眼睛微眯,恨恨咬牙,可是突然之间又长叹一声。
可是,如今……
如今她鸿胪寺卿的官袍都叫人扒下来,只剩了个空落落的“诚郡王”,还能干什么?
“……真是可怜……”
许是有风将窗子吹开了一条缝,漏进来一道轻细的声音。
李鹄闻言大怒。
她还是诚郡王呢,哪里由得那群下人来可怜她?
“对啊,我远远看着君上的脸色是很不好,别是生病了吧?”
怎么……
说的是她夫君?
本来要推窗呵斥的李鹄脚下一顿,没有立时出声。
“我都听说君上偷偷要卖嫁妆呢。”
“啊?你别胡说,哪里就到这个份上了?”
她先是眉头一皱,可是转而又觉不信。
的确就跟这人说的一样。
哪里就到这个份上了?
“你想想咱们小公子今年都多大了?十四了!”
“十四又怎么……你是说嫁妆?”
“你家小子嫁人还要裁两件新衣裳呢,小公子不说别的,单那嫁衣上的金线至少得两斤。那东西多贵?没个五十两银子就不要想拿下来。”
“这么说,也是啊……”
李鹄在屋子里结结实实地一愣。
没有父君在背后筹措,她开府也就是当年母皇赏下来那些东西。她夫君卢家虽是名门,家底却不怎么厚。李鹄到底也是明白自己开销不小,所以这些年……
真是多亏得她夫君辛苦操持。
李鹄想起她的正君。虽然他从来不会温柔小意,容色也略差了些,可作为诚郡王君的确是叫她无话可说。她虽然对他实在爱怜不起来,可该有的敬重却是做足的。
想到这里,她又恼恨起外头那群人来。
李凤宁那个死丫头不知轻重,而李贤的表姐韩谦,更加可恶!
如果不是她们,如果不是她们……
“也不知道咱们家殿下,什么时候能官复原职。”
“咱们谁不想啊?可是你看看外头那群人,一个个的都不是好人!平时奉承前奉承后的,殿下出事就一个都看不见。”
“说起来,其实秦王殿下以前不是来过咱们这里吗?瞧着对咱们家殿下挺好的,怎么这回……”
“她今年才多大呢,哪里有那个本事,肯定是被逼的。”
“你又乱说,她是秦王,谁能逼她?”
李鹄一时在窗内也听住了,不仅忘了推窗呵斥,甚至下意识凑近了点希望听得更清楚。
“那个什么韩谦在大朝上嚷嚷,秦王殿下总不能当没听到吧?再说了,事后她不是还给二小姐差事了?真要是她在背后弄鬼,还做这个好人干什么?”
“这么说,倒也是啊……”
李鹄却是一怔。
李凤宁给羲农找了差事?
如果是真的……
“其实我觉得最不明白的,是安郡王。”
“什么意思?”
“她以前不是跟咱们殿下很好的吗?怎么这回殿下出事,她怎么不吭声?”
“谁知道啊。不过她不是带兵去了边关的,又打过马奴,她要是肯站出来说几句,咱们殿下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李鲲……
李鹄眉头微蹙。
说起来,好像的确是这样。
其实拿了赐给马奴的金马鞍又如何?全安阳谁会在乎。就是其中夹的陶范才真是要命的东西。就算她是睿成皇帝的亲生女儿,跟“通敌叛国”扯上关系也得脱层皮。
她的确记得当时大理寺送来的文书里有提到陶范,但是朝上争辩时,韩谦却一句话都没有提过。
难道,真是凤宁那丫头拦下的?
李鹄疑惑起来。
一时想起她大朝上那样子觉得不像,一时又觉得除了她之外没人能说动韩谦。后来想到以前李贤在世时她曾经上门劝她做个“贤王”,再加上她给了羲农差事,才渐渐有些信了。
只是这一信,倒愈发衬得李鲲可疑起来。
上回李麟在大朝上曝出她打死怀孕小侍的事,其实是对她想要分刑部权的回敬。姐妹几十年,她也知道李麟这人好恶全在脸上。但是李鲲……
现在细想下来,即便是在上回,李鲲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她当着自己的面附和得不遗余力,可想来想去她真是什么事都没有做过。
“李鲲……”
一道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飘散在满地狼藉的书房里。
同日,连府。
凤后连氏因身份不同,所以并不像寻常夫郎那样能随便回家。他嫁给先帝李贤二十多年,回连府的次数满打满算不超过十回。他虽是为了安慰凤未竟才出的宫,接下来顺道拐去自己娘家也是应有之意。
因不想闹得动静太大,就没提早知会,也于是家里几个女人都在衙门。连氏正与父亲和几个姐夫妹夫说话,却不想外头居然禀报说“魏王求见”。
连氏虽不想见她,却又不能对着魏王摇头,想来想去之下,只得吩咐把人请到园子里,然后带着一群宫侍过去了。
花园里。
连氏远远瞧见花木掩映中露出一截绣着凤尾图样的衣衫,就下意识觉得不喜。他隔了好几尺就停下,道:“魏王。”
魏王闻声回头。她显然也并不怎么想靠近凤后,只不过站到一个花木不至于挡住视线的地方就停下,然后说了声,“凤后。”
她这一从花木里走出来,就能叫连氏看见她全身。
李端与李贤虽然论辈分是姨甥,却是同一年出生。连氏瞧着那与李贤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再想到已经与他天人两隔的妻主,顿时悲从中来,连带着语气也更加不好了,“魏王寻哀家何事?”
谁想凤后语气虽然不好,李端却眉头一皱。素来以生人勿近闻名天下的魏王居然用仿佛感同身受的语气说:“阿贤不在了,你更应该顾好自己的身体。”
这话,说得凤后简直七窍生烟。
“妻主过世,伤心悲痛才是正常的。”凤后的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谁能像魏王殿下那么心宽?”
李端显然没想到她的劝慰反倒招来一通讽刺,顿时面色微变。
凤后瞧她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我说错了吗?”
“凤后慎言。”李端语气也重了起来。
“慎言?”满心的愤怒化成冷笑一声,凤后声音倒是轻了,却完全没有“慎言”的意思,“自魏王殿下成亲开始,你每年在安阳能留多久?夫君、女儿,还有一同长大的甥女,你为谁留在安阳过?一个个地都被你扔在脑后,不是心宽是什么?”
李端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当年我努力办好差事,也是为了莲儿。”
“办好差事?你当年就已经封了魏王,再努力是想干什么?证明你比阿贤更适合做太女吗?”凤后冷嗤了一声,“涵姨肯把莲哥哥嫁给你,就是因为你不用‘上进’,可惜你连这个都不明白,成天自以为是地东奔西跑。”许是开了个头,凤后竟是一吐为快,“当年有阿贤在,还有莲哥哥也时时进宫,我还过得磕磕绊绊。你就从来没有想过,突然从殷家公子变成魏王君的那段日子莲哥哥他有多辛苦?”
李端结结实实地一愣,微张了嘴,居然好一会都合不上。
“还有凤宁,”凤后眼睛微眯,“莲哥哥要是知道你这么对凤宁,就算他活着也只会与你和离。”
这句话,显然是戳到李端痛处。她面色阴沉下来,“连氏你失心疯了?胡说些什么!”
凤后倒是头回听她口出恶言,不由微微一怔。只这么一会功夫,已经足够这个统御东宫二十年的男人冷静下来。他吐了口气,语调平和起来,“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不明白。”
李端阴沉地看着他。
“魏王殿下心怀天下,只怕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普通人的感情。”凤后语气虽平静下来,到底还是刺了她一句,“什么叫‘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什么叫‘布衣暖菜根香’,只怕我磨破嘴皮子,殿下也是不懂的。”
“我是……为了凤宁好。”
“但如果你去问凤宁,”凤后直视着她,“叫她用秦王之位换十九年前你带她一起去燕州宁城,她是会点头的。”
凤后看着李端露出诧异的表情,不知怎的,心里的气居然慢慢消失了。
“你把凤宁教得很好。”
然后,李端只用一句话,又叫凤后不快起来。
“凤宁是我的孩子。”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说。
从李贤病急乱投医地把凤宁抱进宫中那一刻起,她就是他的孩子。无论在最初那段糊涂的日子,还是他清醒以后,他从来都是从心底疼爱着这个孩子,也一直都作为一个“父亲”关心着她。
而李端现在是什么意思?
凤宁吃饭穿衣是他教的,读书认字是李贤教的,为官处世是母皇教的,吃穿住用是殷家贴补的。就算是莲哥哥生下凤宁的时候,她都没能陪在身边。这样撒手把孩子一丢就是二十年的人,在凤宁二十二年的生命里几乎就没有出现过的人,怎么能有脸摆出一副母亲的样子来?
李端抿了下唇,她目光闪动,有好一会凤后都觉得她会勃然大怒。但是好一会之后,她终于还是阴沉着脸说了一句话,“那么就当为了凤宁……”
“把无疾过继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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