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李茶馆。
一身良家打扮的梓言站在茶馆的柜台后面朝门外看。
因是午膳的时候,阳光炽烈,街上人来人往,邻近几家酒楼和摊档也都十分热闹。
他垂下眼,掀开紫铜的香炉,拿了个铁签子拨开炉中的香灰,又从瓷罐里取出一块沉水香点燃后放了进去。
悠闲地添香之后,他抬眼看向茶馆之内。
食肆热闹的时候,茶馆还没到开张,所以现下这间并不算宽敞的茶馆里只他一个人。黄檀木的颜色比黑紫的要轻灵些,扶手边栏和榻几又尽量保留了树根的原态,而那包浆却十分柔亮,看着颇有几分温存的旧趣。
榻几上的茶洗,还有墙根边的瓷缸,乃至于透出几杆青竹的窗槅无不是梓言几乎踩遍东西两市的地面,一件件亲自挑回来,再一件件布置好的。过去他或许还会流于媚俗,可自打在□□里打过转之后,眼界品味自然不可跟过去同日而语。所以眼下这茶馆布置得,就连用惯了好东西因而口味极刁钻的李凤宁也赞过一声“别致”的。
因此时也没有客人,梓言便没有费心去掩饰自己的情绪,任由一抹自得融进了他的浅笑里,然后在偶尔回眸间,表情一滞。
街对面,站着个相当年轻的姑娘。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双眼睛须臾不离地黏在梓言身上。梓言被女人盯着看的次数怕不有几百几千次,所以自然生不出什么良家夫君那种羞涩恼怒的情绪。他甚至分辨出了其中颇为浓重的研判意味。
那或许该被称为少女才更合适些的年轻姑娘,发现梓言留意到自己之后,居然没有挪开视线也没有掉头而去,反而横穿过大街,直接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就是……”她站定之后,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以前挹翠楼的那个人?”
他出身哪里,知道的人其实非常不少。但先是魏王赎他,后来李凤宁又晋封秦王,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挹翠楼”这个词了。旁人都怕这个词戳了秦王殿下的痛处,但这个少女却有点毫无顾忌的感觉。
不是她企图挑衅秦王,而是对她来说,根本没想到李凤宁会有生气的可能。
“客人若有话要说,不如进来喝杯暖茶?”梓言笑道,“总不好站在门口说话的。”
少女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挡在人家店门口了。她眉头微蹙,似乎有点犹豫的,最后还是迟疑地一脚踏了进来。
“客人这边请。”梓言一边引路,一边又多打量了少女一会。
她身上穿的蓝色衫裙远看着不显,略靠近些却能发现其上光泽柔亮且绣工精细。她身上飘着一股浅淡宜人的香味,她行走时腰上挂的玉佩玉石叮叮当当地响。
所以这少女出身非富即贵。
只是看她衣衫略嫌宽松,气色也不算顶好,偶尔与梓言视线相交时还会露出明显的迷茫和黯然,这显然又是个有心事的少女。
瞧她眼巴巴地站在街对面看他,难道她的心事还和他有关?
落座,净手,上茶点,倒茶。
这一串事情,梓言作为茶馆老板自然是要奉客的,而那少女虽心不在焉却受得十分坦然,倒是更加能够证明家中富贵了。
待她茶水沾唇之后,她的表情更加疑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她既然都肯给你小凤团了,为什么还让你住在外面?”
小凤团是专供皇宫和各王府的,虽然说是贡茶里量最大的一种,也不是区区一间街头茶馆能够拿出来的东西。秦李茶馆的小凤团自然是李凤宁给的,然后被梓言专门用来招待那些或许会惹麻烦的客人。
富贵人家的孩子能分辨茶的好坏不奇怪。但是能一口叫出“小凤团”的名字……
梓言再细细打量了那少女一会,果然发觉与李凤宁有个两三分想象,心下便有了猜想。
“她倒是想我回去呢。”梓言在她对面坐下,发现少女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悦,心下愈发确定了,“是我不肯。”
然后,那少女就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她瞪圆了眼睛的样子,让她显得更稚气了一点,“五姨……秦王她……你拒绝她?”
“五姨”呢……
“她心里有我,自然就会愿意顺着我的心思。”梓言唇角缓缓勾起,“当初她还为了我惹恼过东宫,即便凤后开了口她也依旧护着我。”
虽然只是拿来攻破心防的话,反倒勾得梓言自己一阵心酸起来。他一直在后悔自己为什么会以为离开才是对她对自己最好的选择。
“你说,凤后……”梓言的话令少女巨震,甚至连回答的声音都破成几节,“他……”
“那时还是东宫正君的凤后,遣人给我送了一锭银子,叫我离开她。”只因为想起来太不好受,梓言的声音也添上几分艰涩,“我以为这样对我和对她都好,就真的离开了她。但是……”
“那,那青篱他……”她猛然抬头,眼睛里凝起泪水,“他是,为了我?”她嘴唇哆嗦着,“他不是因为贪慕虚荣才想去做母亲的侍宠?”
青篱?
那是谁?
梓言不由茫然了一瞬,却在看着对面那少女说的话后,鬼使神差地来了句,“他对你怎么样,你才是应该最清楚的人。”
梓言这一句话,说得对面那少女眼泪滴落下来。
“我只是让青篱去母亲书房里拿几支笔,但是,那天他过了好久才回来……”她一边说,眼泪一边扑朔朔地往下掉,“我看到他衣衫凌乱,我就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但是我没敢问。”她神色一片黯然,“两个月后他拿了我房里的钱去贿赂总管,把他调去母亲的院子,我也没有阻止,所以最后他才被……”少女面色煞白,“他伴我十年,我居然还不信他,居然觉得他是贪慕虚荣……”
像是再也负担不住心里的重压,少女将所有的事情向着还是陌生人的梓言倾吐而出。
听到这里,再不明白也该明白了。
能够称呼李凤宁作“五姨”,再算上她这个年纪,显然就是诚郡王的嫡长女李昊月。而之前诚郡王府在长宁皇帝孝期里死了个有身孕的侍宠,这事在安阳几乎人尽皆知。
也所以,这个青篱便是那个被打死的侍宠,他原是李昊月的服侍人,却被诚郡王染指?
如今这位如此切痛的表情,显见不只是“伴了十年”而已。
虽然在梓言看来,那个青篱的做法只是在求一线生机。或许他只是对李昊月的懦弱绝望,所以才另投诚郡王。
但是对着这位显然入了迷障的却不能这么说。
“咱们这种入了贱籍的,一样会痛会爱,一样心里也会有情义,一样愿意为重要的人付出。”梓言看着对面那少女,“世女,孝期行淫这种污名不是谁都能背得起。我虽然不认识青篱,但是我想,他也只是在用自己能够做到的方式来保护您。”
少女浑身一震,她瞪着梓言好半晌,随后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然后像一抹游魂似的走了出去。
梓言一挑眉,对她没留下茶资的背影反而拉起一抹笑。
就算不在□□,他也知道如今李凤宁和李鹄已经势成水火。
他的确是没凤未竟或者是多西珲的本事,但是既然都叫他遇见了诚郡王府的人,顺手给添点堵却也不是太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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