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仿佛交代遗言般的话吓到了李凤宁。也所以虽然太医在她的惊呼下蜂拥过来,兵荒马乱一阵好歹把李昱救了回来,李凤宁却不肯走了。
与李昱血缘再近,李凤宁也只是外臣之女。小时候偶尔留宿便罢,如今大了断然没有能继续留在宫里过夜的道理。李凤宁虽然在外头颇有些胡闹的名声,在御前却一向乖巧伶俐,几位皇女与心腹大臣一时不慎便被她用话拿住,居然赶她不走。
“在陛下身边尽孝是一件,可前头的事也千头万绪,缺了几位姐姐必然是一团散沙各处慌乱。凤宁妄自揣测陛下的心意,该是不乐见几位姐姐为了孝心而荒怠政务的。等陛下好转,一定能看见几位姐姐的努力。”
这番话,至少把几位皇女的表情都说得微妙起来。
李昱虽然经太医救治总算是稳定了下来,可能不能“好转”却还真是难说。虽然理由肯定不像李凤宁所说的那样,但李昱病倒却仍然是一件人心慌乱的大事。素来浑水才好摸鱼,由李凤宁一句话不知想起些什么的皇女们,一个个地都不再坚持留下来了。
“陛下如今不同往日,凤宁虽然愚笨,替陛下叫人传话却还是有点信心的。”
李凤宁再一句话,堵住了众心腹大臣的嘴。
寻常的李昱思路清晰口齿明白,叫宫侍传话下旨都很简单。只如今她昏多于醒,身边虽时时有宫侍,却未必能够听得明白。万一偶尔说了一两句什么重要的话,却被宫侍误解了去,也不知会酿出什么大祸来。李凤宁素来御前打转,大小事情都是李昱亲口分说解释,最知李昱的意思,有她守在身边自比宫侍好了不知几百几千倍。
而最后,也是唯一一个能决定李凤宁去留的太女,李凤宁只用了一句话便轻易说服。
“大姐姐不信我吗”。
不要说满屋子里的人了,放眼整个朝廷,无论姓不姓李,无论是不是重臣,要能找个太女笃信绝不会乘机在背后坑她的女人来,太女也只会想到李凤宁。
李昱昏着,太女又不吐口,于是别人再反对也只被李凤宁当成耳旁风。她甚至叫人在茶水房边的隔间里支了张小榻,就这么住在了勤诲斋里。
对李凤宁来说,她巧言令色并非为了图谋什么别的东西。也于是这么一通几乎能称得上是挑唆的话说过之后,她便开始用心照顾李昱。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昱情况时好时坏。
李凤宁安排太医轮班值守,请脉熬药一样都不放松。她要盯着勤诲斋宫侍小心服侍,也要每日两次与太女和几位皇女互通声息。她还要在李昱偶尔清醒的时候将她的片言只语传去正确的人那里,更别提李昱病情加重的时候,她更是眼都不眨一下地陪伴在身边。
如此连轴转的几日下来,就连几个皇女都不得不承认李凤宁果然妥帖,她自己却渐渐地有些熬不住了。疲惫倦怠越来越重,与人说着话都能走神,一直到她脚一软差点从栏杆边摔出去,终于招来了太女正君。
“姐夫,我没事。”说这话的李凤宁眼下一圈黑色,声音都是嘶哑的。
“陛下如果看你把自己熬成这样也会心疼,”太女正君劝她,“你好歹回去歇个一日再来,睡饱了养足精神。”
李凤宁却完全不听,“就是脚下绊了一下,真没事。”她人好好站着,却会莫名其妙地突然脚下不稳,晃了一下才又站好。
太女正君恼了,他也不再劝,直接就低喝一声,“来人,把凤宁给我押回魏王府去!”
勤诲斋的宫侍与侍卫虽然不该听太女正君吩咐,却是最知道李凤宁是如何不眠不休地围着李昱的病榻转。他们先头还高兴有人在前头顶着,后来见李凤宁一副不惜命的架势反倒怕了。李昱年过六十驾崩不算早逝,李凤宁要是累倒却肯定都是他们的错。所以此时巴不得有太女正君这么一声,几个宫侍毫不犹豫地就把李凤宁架起来。
李凤宁没法子,只能乖乖坐上回府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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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郡王府,泰钧堂。
四皇女李鲲,生父为出自安阳名门的姜贵君,在凤后已故的现在为后宫分位最高的后君。李鲲于二十岁时举行冠礼,同年封安郡王并出宫建府,次年迎娶正君芮氏,再过一年便有了嫡长女。而在三年前她封了刑部尚书的官衔之后,她的人生已经毫无缺憾了。
至少在外人看来。
此刻,这位四姐妹里最年幼也是最顺遂的郡王,站在她王府书房里,看着窗外满园的秋色。
“又一个傻子。”她将手伸进阳光里,接住一片落叶。
无论她的语调还是姿态,都只能用悠闲惬意来形容。除却神态里一点点轻微的嘲讽,任谁见了如今的画面,大约都不会想到这人母亲如今正重病卧床。
“宋侍中今日刚在家中赞过李凤宁纯孝。”
说话的,是站在李鲲身后的一个少年。
他看来像是十五六岁。在明亮的屋子里,他肌肤莹白如有光泽,星眸明亮仿若墨中撒银,琼鼻挺直,红唇轻抿,容姿竟是连宫中都难得一见的绝色。不过他虽穿着小侍的衣衫,人也站得笔直,神态语声里却没有多少恭敬畏惧。
至于他为什么能知道门下省侍中宋沃在自己家中说过的话,至少李鲲显然是没有问一问的意思。
“她娘倒是聪明,装老实在燕州一躲十几年。”李鲲低首,似乎对拿在手里的枯叶十分感兴趣。
在她背后的少年面平如水,仿佛李鲲的什么话都与他不相干。
“姐姐对女儿百般掣肘,妹妹就把女儿扔出来保自己太平。”李鲲勾起唇角,笑了一声,“她们俩倒是一对好姐妹。只不知我那个堂妹,知道真相之后会不会发疯?”
“您不怕隔墙有耳?”短短一句话被少年说出幸灾乐祸的味道,“刚才这话传出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就坐实了。”
“她哪里在乎这个?”李鲲嗤笑一声,“她眼里从来就只有一个太女。也只有老三看不透,还想去跟太女争。”
“您以前说过楚王是想不开,今天又说诚郡王看不透。”少年眸光微闪,他表情镇定,胆子也非常的不小,“那您呢?”
“盯牢一点魏王府。”李鲲回转身体。
“殿下这么在意李凤宁?”少年从善如流。
“当她知道,她自以为待她最好的人只是在利用她;当她知道,母皇为了太女能牺牲掉她的一切;当她知道,就连是这一次病倒都是谋划好了的局……不知道李凤宁会是什么表情。”李鲲的声音里露出微微的兴奋和迷醉。
“殿下这么讨厌李凤宁?”
“讨厌?”李鲲的表情里露出明显的意外,她甚至抬眸去看少年,“我为什么要讨厌她?”
“那么,殿下是不讨厌她了?”
“啊,那是当然。”李鲲弯起唇角,“这世上除了我们姐妹几个之外,居然还有别人能分享这种瞬间从云端跌入地底的感觉,我为什么会讨厌她?”
少年看着她。
“但是,真可惜不能亲眼看到。”
李鲲目光温柔地看着手里的枯叶,突然毫无征兆陡然握紧拳头。她再度摊开手掌,枯叶成了满手的碎片。她不过略侧了侧手,碎片就纷纷扬扬地飘飞在暮秋的空气里。
“整个世界突然崩塌之后,不知道李凤宁会是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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