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叫人递个话进来!”太女李贤虎着个脸。
但座下那个却依旧嬉皮笑脸。“大姐姐,凤儿不小了,知道轻重的。”李凤宁拿起茶壶,替坐在书案另一边的太女续茶,“一来伤势不重,也就划破油皮,再几日连印子都看不见了。二来,我要一使人跟您说,姐夫就一定会知道……”李凤宁说到后头,变成干笑了。
“你姐夫是关心你。”李贤依旧不开脸,表情却到底轻松了几分。
“那是,大姐姐和姐夫最疼我了。”李凤宁接口极快,“只是我怕他又念叨我……”
李贤几乎没忍住嘴角一勾,又绷起脸来,“你就是欠个人说你。”
此间乃东宫书房,名曰翠微,素常是太女处理事务的地方,出入的都是东宫僚属。而并非僚属又常出常入的,只有李凤宁一个了。李昱当然不会亏待太女,翠微殿也只用器用色上比勤诲斋次了一等,论起地方还要更宽敞些。
“等一下你自去母皇那里交代,”李贤抿了口茶水,虽然语调听着有点僵硬,“鸿胪寺那里也去一趟。”
“三姐姐那里?”李凤宁一怔,“她送点东西给我,也不至于上衙门去……”
“寻常那点子东西怎么会特地拿来跟你说,”李贤眉头一皱,“死的那个是驲落使节!”
“什么?”李凤宁也是脸色一变,“不是说要到三月中才到?这个……”
寻常人命案与死了异国使节的案子自然不同。前者不过是捉拿犯人,后者说不定就是一场滔天的祸事。
“不是正使,先头送信的。”李贤作为太女,知道得只会比李凤宁更透彻,所以脸色也不好看,“二月头里就到了,一直是老三那里跟着。不想使节团将要到的时候,却捅了那么大的篓子。”说到后面,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
太女能在她面前如此表露情绪,自是因为她们之间亲近。但一时之间,李凤宁却实在想不到该怎么劝说。
生不出嫡女这个……
且其他事情,诚郡王如果有办得不好,太女现踩几脚也就踩了,偏偏又碰上驲落。这些年休养生息过后,驲落不臣之心愈显。几次沿着边境的大型游猎,明摆着就是在展示兵强马壮。
反过来看赤月这几年,一个“平平”都算客气了。整日里在李昱御案边打转的李凤宁好歹也听过几句,据说官仓里的存粮都不太多了,一旦遇上大灾或者连着几个荒年,许就要出事。而武将那头,李凤宁真没听过本朝如今还有什么出色的。
越想到后面,李凤宁的脸色也越难看。
“先头还有人心疼,说塞去喂那个使节的东西,远远抵不上挖出来的消息多。”李贤也不知在说谁,皱着眉头道,“如今只想着能赶在使节入京之前,先把犯人抓到再说。”
塞给使节的东西,不如挖出来的消息多?
李凤宁只一怔愣间,自然就明白了。
“犯人倒还是小事。”赤月京师,自然是赤月的人说了算。要“交代”而已,死牢里拖出十几二十个“交代”,怎么都管够的。李凤宁眉头皱起来,没看见李贤表情微微一滞,“只是听说这回随行来的王子并不简单,只怕这次不会轻易放过。”
“王子?”李贤诧异地抬起眼,“这回驲落还会有王子过来?”
李凤宁微微瞠目。
太女居然不知道?
“据说是来求嫁的。陛下觉得事有蹊跷,所以点了我去接待。”只与太女两个人的时候,李凤宁自然说得清清楚楚,“那日在勤诲斋门口,我说要跟着诚郡王,就是这件事。”
“母皇居然……”李贤表情瞬时就阴云密布。
李凤宁心里一紧,忍不住就前倾了身子,“陛下知道我一定会告诉大姐姐,所以才省了那几句话,大姐姐……”
太女看了她一眼,好歹脸色稍霁,叹口气,“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
“倒是,我想求大姐姐一件事呢。”李凤宁眼珠一转,“驲落年年来朝,这回跟个王子过来,怎么想都不寻常。我托了殷六去问,但她那里只怕也问不到什么。所以想求大姐姐帮我看看,能不能问到些什么。”
“的确是需要慎重。”说到正事了,太女脸色终于是缓了会,“前几次出使驲落的那几个,我都找来问一问。你不用太过担心,母皇大约也只是想用你……”李贤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转眸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李凤宁,“果然只有你去,才是最好的。”
李凤宁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却因为本就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才说这话,见她表情转好也就不再多问。
“现在开始你也安生些。”说罢正事,李贤又说到了李凤宁家里,“魏王已经回来了,我听母皇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让她再回燕州去。你也不要三天两头朝外头跑,无论如何她……总是你母亲。”
魏王李端说是李贤的姨母,其实也只比她大了几岁而已。兼之李端自小在李昱身边,两人倒更像是姐妹。只是后来李贤的几个妹妹渐渐不安分的时候,李贤真心想李端回京来帮她。但就连李昱都召不回李端了,只凭李贤又怎么可能?一边是日渐生分的姨母,一边却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女的一颗心自然就偏了。
李凤宁闻言表情一冷。她对着太女倒不像对着殷六,只是木着脸生硬地回了句,“我知道。”
“你啊。从小到大的气性都用在她那里了。”李贤不由得叹口气,“说句难听的,你的前程有母皇看着,将来还有我,总不会差了。但眼下你也要看看,你今年多大了?”
李凤宁猛一抬眼,看着李贤。
李贤说:“别的事情好说,你娶亲这上头,就连母皇也不好直接越过她去。回去老实点,别图一时痛快,倒娶回一个一辈子看着讨厌的。”
“大姐姐,”听到婚事,李凤宁难得别扭了下,“听说……是萧家?”
“萧家是之一。”太女痛快地点了点头,“母皇挑过人家之后,你姐夫说要一个个看过来的,待要定下之前怎么都要想法子让你见见。”
这本该是家里父亲做的事。可李凤宁生父早早过世,魏王府里连个正经侧君都没有。太女正君自小喜欢李凤宁,在这件事上头也就当仁不让了。
“姐夫果然疼我。”李凤宁忍不住一咧嘴。
“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李贤似乎很不以为然,她稍微压低了声音,语调却严厉起来,“成亲之后随你,但是现在你给我少去两趟!堂堂王府嫡女,见天地朝青楼跑,像什么样子!”
李凤宁一怔,垂下眼,低低地“嗯”了声。
“你素来懂事。”太女也柔和下语气,“但这上头却半步都错不得。”
“我知道大姐姐是为我好。”李凤宁的声音愈发无精打采了。
“好了好了,”太女看她那副样子,也不舍得多说,“到后头看你姐夫去,他念叨你也不知道几天了。”
“哎,我这就去。”
太女正君祁氏,出自于赤月朝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
太女与魏王从小一处长大,祁氏与李凤宁生父殷氏,也是打小开始的至交好友。殷氏青年离世,于妻家于私交,祁氏本就要多看顾李凤宁一眼。而自他生的嫡女夭折后,更加是把李凤宁当女儿来看。如今东宫中但凡预备什么东西,四季新衫又或者新鲜果品,底下人不用说也会预备下李凤宁的一份。李凤宁自小被母亲独个扔在王府,长大了没有畏畏缩缩却反而有胆子跟李端讽来刺去,不得不说祁氏的疼爱起了很大作用。
只如今李凤宁是一年大过一年了,祁氏再疼她,到底不是亲生父亲。七岁前还一直留宿东宫的,如今却是连见都不好轻易见。只能隔上好一阵,还要乘白天人多的时候李凤宁才能到后头去请个安,就这样也只是说两句话就要走的。
李凤宁到祁氏处坐了会,略说了近来的事便从东宫告辞出来。而出了宫门之后,她自然不会这么早回魏王府,一拉缰绳,去了巡城兵马司的衙门。
巡城兵马司,隶属于刑部,管的只是安阳的治安。举凡失火、偷盗之类,还有宵禁后的夜间巡逻,都是这个衙门的事。京师重地贵人多,而兵马司指挥使却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局面了。
“凤宁小姐。”守在门口的兵卒见是李凤宁,立刻上前拉住缰绳,满脸堆笑,“您来啦。”
李凤宁眉毛一挑,“老严呢?我上门找碴来了。”
听她这么说,那兵卒却毫不紧张,一脸笑嘻嘻地说:“在里边呢在里边呢。我陪您进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别耽误正事。”李凤宁把缰绳朝她一扔,“我认得路。”
说着,李凤宁便朝兵马司衙门里走。
主官才从六品,手下又是一堆兵卒,整个兵马司衙门看着倒像是什么武官的大院一般。李凤宁熟门熟路地穿过大院里或歇息或练武的一群人,直朝主官的房间里大步而去。她在门口停下,然后“嘭”一脚踹开了门。
房里坐了个胖子。一身官袍也不好好穿,领口松松斜斜,整个人窝在椅子里,手里捧一杯茶,眯缝着眼十分享受的样子。门被踹开时,她先是脸色一沉,双眼陡然闪过一道精光,待看清是李凤宁的时候,顿时讪笑起来,“凤,凤宁小姐……”
“好你个老严,”李凤宁进屋后拿脚一勾又关上门,瞪着她,“让我看看你舌头有多长?千叮万嘱你不要出去胡说,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转头你就把我卖了!”
“那,那不是怕您有事么。”老严一张满是肥肉的脸上闪过一丝赧然,“您家那些个亲戚,有哪个是我吃罪得起的?”
巡城兵马司指挥使,从六品下。就连李凤宁外祖家官位最低的殷六,也比她高一级,更不要说李家那一圈带“皇”字的亲戚了。
“你都跟谁说了?”李凤宁眼睛一眯。
“案宗要移给鸿胪寺,所以三殿下那里说过一回。”老严先头还理直气壮,越说声音越轻,“东宫那里着人来问,我不能不说。再有,就是您家……”
魏王回来了,她女儿路遇刺客受伤的事,也不能不报告一声。
“你怎么没上个折子到圣人那里禀一声。”李凤宁几乎被她气笑了,“叫你不要说,你几乎给我说了个遍!”
“怎么,”老严一转眼珠,“有人说您了?”
“大姐夫说了我好一通,”李凤宁想起来就忍不住抚额,“还说要给我配几个人跟着。”
“该!”胖子眼睛一眯,笑了起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话您说别人的时候痛快,怎么轮到自己了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是该有人管管了。”
“好你个严胖子,”李凤宁咬牙,几乎就要掳袖子,“你打量着官袍在身上,我不敢拿你怎么样是吧?”
“哎,别。”严胖子却继续笑眯眯,“打死了我不算大事,如果您的手打青了打肿了,可就是非禀一禀不可的大事了。”
李凤宁瞪她半晌,终于长长吐口气。
“这就对了,尊贵人动什么手。”严胖子颠颠地又去拿了干净的杯子,“您歇歇,喝口茶。”
李凤宁自寻了椅子坐下,拿了茶杯小抿一口。
“您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么?”严胖子乐呵呵地坐下,问。
李凤宁横她一眼,“那件案子怎么样了?”
“人找到的时候,已经上吊了。”
“上吊?”李凤宁眉头一皱。
“酒楼那边查下来,没有可疑。那小厮雇了有两年多,平日做活勤快,也不是那种想攀附金主的。”胖子一顿,脸色微沉,“那日客人一多,忙不过来才叫他去雅间侍候。而那蛮子平常就好色,跟着的人还有馆舍的仆役都能作证。”胖子停了会又说:“我们查到那小厮家里的时候,人已经上吊了。许是逃回家后才知道杀的人是谁,开始害怕了吧。”
按赤月律例,为自保清白而反抗致有伤害的,最轻可以不问责,即便误杀也不用填命。只是这回死的是驲落使节,这就不能以普通刑律来判。不管那小厮是因为后怕,还是为了不牵连家里人,自尽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了。
情理上是说得通。
但是……
想起那个刺客的样子,李凤宁却怎么都有一种违和的感觉。
李凤宁眉头皱起来,她看了严胖子好一会,直看得对方莫名其妙问“可是有什么不妥”才眨了眨眼,收回视线。
“没什么……”
“大小姐,下官有事相请。”严胖子一阵翻翻找找,拿出一张大红的喜帖来,颠颠地双手捧到李凤宁面前,“下月小女娶亲,不知大小姐能否赏脸过来喝杯水酒?”
“陛下点了我的差事。”李凤宁接过贴子打开一看,眉头微皱,“十七日,也不知有没有这个空档。”
“是吗。”胖子一脸失望,随后道,“那也只好算了,您正事要紧。”
“人不到,礼也是要到的。”李凤宁眸子一转,笑道,“席上用的酒,我包了,要多少?”
“真的?”胖子眼睛一亮,“那就不跟您客气了,就一百斤吧。”
“一百……”正喝茶的李凤宁几乎没呛到,“你用来洗澡么?”
“下官跟您客气什么?”胖子笑眯眯地道,“您也知道我手下这个,大字不识几个,就爱喝上一两口。不用太好的,但是要管够。”
“好。”李凤宁眉头一皱,“我本来还想从小六那里抢点葡萄酒过来,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另找就是。放心,不会迟了令嫒的好日子。”
“那就先多谢您了。”李凤宁虽没应承下一定会去喝喜酒,到底也答应了替她弄酒。严胖子喜上眉梢,搓了搓手,她眼睛朝大红喜帖瞄过去,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说道:“大小姐,我听见个消息,要是我听错了,您也听过就算,别放在心上啊。”
李凤宁挑起一边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小心翼翼的?”
“挹翠楼那边,听说托了媒人呢。”严胖子脸上虽在笑,一双眼睛却仔仔细细地盯着李凤宁。
李凤宁乍然一听这句话,脸上顿时一冷,“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这是……”严胖子微张了嘴,“您的意思?”
李凤宁表情愈冷,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当初您辛辛苦苦把他弄出来,还专门开了这间挹翠楼就为养着他。”严胖子脸色一变,“他如今是翅膀硬了,就敢忘恩负义了?”
“人家志向高远。”李凤宁不喜这个话题,放下茶杯,“想要做正头夫君呢。”
“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严胖子满脸鄙夷,“就他……”
“好了。”李凤宁根本不想再说,她略一顿,突然抬眼看向严胖子,“别做多余的事。”
正满眼算计的严胖子干笑一声,“哪,哪能呢。”
“你知道就好。”李凤宁也不知想起什么,勾起一边嘴角,“你平常就容易得罪人,这回要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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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魏王府正殿厢房。
“殿下。”王府长史宋章一揖。她本就生得疏朗隽秀动作又流畅,看来着实养眼。
“文驰。”坐在书案后的李端头也不抬,“坐。”
长史姓宋名章,文驰自然是她的表字了。
“文驰幸不辱命。”宋章答道。
先前还低着头的李端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宋章。
宋章一笑,道:“自十年前起,大小姐甚少回府,每回能住上三四日算是好的了。”
李端本来就严肃的脸一沉,“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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