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有老到耳背的年纪,何况她外父情急之下嗓门一点都不小。
“先给我拢到手里”?
他指的是孩子,还是宫务?
说实话,这话入耳的瞬间她是非常生气的。无论她外父劝说她夫君想拢到手里的是谁还是什么,都对整个后宫没有任何好处。而就在紧接着她的夫君第一回拒绝她的陪伴时,李凤宁怒火上升到了最高点。
“区区一个凤家,也敢令后宫不宁。”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但是在她把手抚上他的脸颊时,当她看清楚他的泪痕时,一阵浓烈的愕然瞬间清空了她所有的愤怒。随后,李凤宁一时心里百味杂陈起来。
凤未竟,从来不是个适合成为凤后的男人。
寻常人家的正君要教养孩子,要打理产业,要管着仆从下人。而作为凤后,他还需要有远见卓识,需要会用更加温和柔软的方式辅佐妻主。无论是用赏赐来敲打野心勃勃的朝臣也好,在召见内命夫时给予功臣适当的赏赐也罢,都是凤后该做的事。
唯独爱情,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
凤未竟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不会有人跟他勾心斗角,不会有人抢夺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更加不会有人去跟他解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所以他意识不到教养孩子是压在他身上的责任,他不会利用凤后的身份从旁协助,甚至在生气恼怒的时候也只是束手无策。
但是……
李凤宁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的清容,是上品清茶。
初尝只觉适口而已,日日留在身边便会叫人沉湎迷恋。
果然还是她叫前头那些事压得喘不过来气来,忘了他的清暖隽永只能捧在手里慢慢品尝,转而去拿世俗那些要求他。
是她,得陇望蜀了。
李凤宁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去打水给凤后梳洗。”她不用转头扬声,话出了口自有人应声而去。
等他午睡醒了,再道个歉吧。
萧氏之事也要与他好好商量。他不仅是萧令仪的哥哥,还是工部尚书的嫡子,只要他进宫做一阵的侍官再出来,无论是回妇家还是回萧家,总不会没个着落。也算是褒奖萧明堂这两年的勤恳……
“陛下,凤氏怀庸带凤氏门下学子二人求见。”有侍卫近而禀之。
“……准。”李凤宁愣了下,环视四周才发现自己漫步着竟又回到前院。听到“门下学子”不由想起,刚才在前头时她外母提过想要向她引荐几个人的,既然由凤怀庸带过来也八九不离十了,便立时应了。不一会的功夫,侍卫领着三个人过来。领头的那个正是凤未竟这一代的凤氏长女怀庸。
凤怀庸当年一力支持允嫁凤未竟,所以李凤宁对她向来格外不同。此时由她引人过来,李凤宁竟又朝前走了两步以做迎接之意。
“见过陛下。”因此前已经大礼参拜过,凤怀庸只低头抬手作个揖便罢,抬起头看了李凤宁一眼后才转身指了背后,“这两位便是姨母提到的俊才。这位是申凌籍,这位是刘云榭。”
李凤宁陪凤未竟归省,本来就打着挖些过来用的主意。如今凤氏女虽不说出仕,能荐门下俊才自然也是好的。
何况凤氏门规既严,又是自己外家,想来推荐出来的人总不会差。这几年李凤宁在用人上头总有捉襟见肘的局促,因此对凤氏的引荐也十分期待。
凤怀庸引荐的是两个人。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她容貌平常肤色略深,眼神举止之间很是紧张。
而另一个……
李凤宁眉头微蹙了一下。
另一个人却完全不同。她看上去与李凤宁年龄相仿,身材高挑、玉容星眸,又穿了一件大袖纯白的丝袍,举止之间更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味。在她身边人洗到发白的蓝灰色袍子衬托之下,愈发显得出尘了。
脱俗是脱俗,但是总觉得有些……
两人等凤怀庸介绍过后,便一边口称名姓,一边对着李凤宁跪拜下去。
李凤宁眼睛微眯。
这个名叫刘云榭的白衣人虽然的确是张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但莫名给李凤宁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而且是……
一种极其厌恶的熟悉感。
“两位请起。”李凤宁笑吟吟的,自然不会把情绪露在脸上。
年长些的申凌籍闻言便立刻起了身。而自称刘云榭的白衣人则先低首道“谢陛下”之后,轻轻起身后便微垂下眼眸。她该是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只是旁边的申凌籍却尴尬起来,不仅脸上红了,一副手脚都不知道朝哪里放的样子。
这倒真是一副天然野趣。
李凤宁不由莞尔,朝凤怀庸看了一眼。
凤怀庸显然素知这个申凌籍的脾性,也跟着一笑,“凌籍质朴憨然,同窗之中人缘极好。且因出身农户,对耕种之法颇有些见地,所以怀庸才建议姨母将她列入凤氏首荐之列。”
耕种之法?
李凤宁顿时就觉此人面目愈发顺眼起来。
一亩田地如果能长出更多的粮食,就能养活更多的人。如今赤月虽然承平,并没有哪里闹出饥荒来,但锦上添花从来就不是坏事。
“凌籍出身农家?”李凤宁一边问着,一边心下已经盘算起来能把这人怎么用了。
“学生……”本来嘴里念念叨叨,似乎在准备李凤宁查问的申凌籍先是一愕。她抬头看着李凤宁,张着嘴好一会,这额头竟然在李凤宁的注视下冒出汗来,最后她扑通一下猛地跪到地上,大声道:“学生,学生出身匠户!”
这一声之后,整个园子都静了下来,一时间仿佛就连风声都没有了。
李凤宁笑容隐去。
匠户,乃是赤月户籍之中归属在良民之下的一种。匠户从营造﹑纺织﹑军器等工,世代不得脱户离籍。官府管制匠户分派番役,若有逃役不至者重罚。
这个申凌籍若出身匠户,则本身亦为匠人。律法倒不拦着她读书,可她在凤氏读书大抵也就是自证了逃役。
且,“凌籍”这个狂妄的名字……
李凤宁表情微凝,看了眼凤怀庸。
凤怀庸也是一脸惊讶意外,她像不认识申凌籍这人似的看着她,直到发现李凤宁看她才回过神来。她略想了想,“此番是怀庸鲁莽了。凤氏虽不禁门下出身,但有妨番役却是大错。凌籍的赎役银子,凤氏愿一力承担,尚祈陛下原宥。”
这话也是只能这么说了。
虽不知情,到底愿意担责。
只是李凤宁却有些不是滋味。
“匠户这么不好?”她眉头微蹙,语声发轻。
她只一将和颜悦色收起,顿时整个花园的空气都沉重粘滞起来。
“学生家中是陶土匠……到了十二岁便算成丁,府衙开始派番役了。”跪在地上的申凌籍起初还有些不太愿意说,但是越说到后头就越是沮丧低落,“但学生手笨,捏出来的碗总不成形,母亲到日子也凑不齐数,官家来收货时便说怠慢番役,重重责打了一顿。此后母亲养伤大半年才好,中间又欠下无数赎役银子,直到五六年后才逐渐还清了。”
“所以你就脱籍外逃?”
匠户的确是赤月一弊,李凤宁在军器监的时候就头疼过。可这弊端弊了那么多年还存在着,自然有其理由。
如果没有营造匠户在那里没日没夜地干活,修桥补路筑堤这些事谁来做?就算朝廷另拨出大笔银钱愿意重酬,寻常拉个人就造桥,真有人敢朝上头走?且,重酬的银子从哪来,天上掉下来吗?
李凤宁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申凌籍就是一抖。而旁边立的凤怀庸面色也一时凝重起来。
李凤宁这时也有些微恼。
知道自己是匠户,乖乖缩在后头,或悄悄禀一声,也不是没法子就抹平了。如今这么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地说出来,不仅是给凤氏抹上一层识人不明的黑,还逼得李凤宁非处置她不可。她是什么天降大才,还没干出什么事来就叫皇帝为她独开先河违反律法?
“陛下容禀。”一直默不作声的刘云榭突然出声。
“说。”李凤宁转眸朝她看去。
这人倒是依旧眼眸半敛,脸上一派波澜不兴的样子。
“申学姐逃役确然不对,理当受罚。”她先来了这么一句,然后气氛陡然一冷,“学生以为,刑罚固然该当,否则无以醒世。但刑责申学姐的结果就是人命一条,实在补不回朝廷的损失。是以学生恳请陛下先准申学姐补偿所欠逃役,再行责罚。”
这说得天花乱坠的,听着仿佛说要罚,其实却是不罚。
那边凤怀庸显然明白过来了,似是怕李凤宁不点头,抢在前头说了句,“云榭以为该如何补偿?”
凤怀庸问这话时,刘云榭突然抬起眼来,正巧与李凤宁对上。那一双幽深的眸子里仿佛有着些似乎并不怎么阳光的东西,虽然随即她就再度垂下眼。
“学生以为,阪泉就极为合适。”
阪泉,李凤宁为安置军器监,分流安阳人口而一手建立的新城吗?
如此说法,既顺了李凤宁那口噎住的气,全了凤氏的脸面,甚至还保全了申凌籍,无论如何都好算是三全其美了。
“也罢,责罚就暂时搁下,以观后效。令仪也跟朕来了邵边,等下你就去寻她。”李凤宁沉吟了一会,还是应了。
周围似乎有好多人都长长出了口气。
凤氏向她推荐了一个罪人,她顾及凤氏不罚则是有失公允,她不顾凤氏责罚却又失于严苛。无论如何都是两难,但是这个刘云榭却轻易解了局……
“陪凤后归省的好时机不可多得,怀庸陪朕在园子里走走?云榭也来。”
“遵旨。”
“云榭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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