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说起萧明堂,都只能叹一句“时运不好”。
萧家是安阳有数的名门,无论赤月哪个年号,“重臣”里必然有个姓萧的。可到了如今,即便说全了“萧明堂”这个名字,人家兴许还要愣一愣才能想起她是谁来。
从“赫赫”到“默默”,其实只隔了二十年。
永安末年,明堂的祖母萧政在储位之争里选择了皇长女李翊。
为平息李昱的怒火保住萧氏一族,萧政自愿“暴病”而亡。可李昱却显然是个记性太好的人,因为在接下来的二十年时间里,她时而轻描淡写地这里黜一个,时而响鼓重锤地那里压一个。现如今,一个工部尚书萧明堂,一个燕州刺史萧明楼,居然就是整个萧氏唯二品阶超过六品的官员了。
与其说兢兢业业,还不如说战战兢兢了二十年的萧明堂,深知她能有如今的高位也只是李昱不想做得太过明显而已。可想而知,已经让大部分官员都认同了“萧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想法后,一旦她到了告老致仕的年纪,在赤月矗立了几百年的萧氏就会化为尘埃。
她不想将来无颜面对萧氏先祖,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工部这种清水衙门里如履如临了十几年,将最有出息的堂妹送去燕州那种虎狼之地。一句方士随口说的闲话就要把儿子送走骨肉分离,还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
本都已经绝望了,却不想原来世上真有柳暗花明。两年前,先帝李昱透出想让萧端宜嫁给李凤宁的意思时,真是仿佛一缕春风吹进她的心田。
自李昱登基后便开始揣摩上意的萧明堂,当时便是一喜。
李昱是疼李凤宁是因为她这个人,而不是因她是谁的女儿。纵然年纪大了未免对孩子心软些,本身也差不到哪里去。而最妙的是,她娘只是皇帝的妹妹,怎么都牵不进帝位那种糟心事里去。这是其一。
即使除去姓氏单只看人,首先她学问和人品都很能看。其次性子虽然跳脱恣意些也是因为年轻,再有就是模样也生得周正。京中但凡要为儿子挑人家的,谁不眼热李凤宁?不过是不知道李昱的意思,没人敢随便开这个口罢了。
本来都好好的,谁想去年末居然情势陡变。
先帝病重不算突然,她一纸诏书将李凤宁变成皇女,简直震惊朝野。连带着又将惴惴不安再度带回给萧明堂。
她实在是怵了“皇女”这种存在。而在甥女萧令仪进京详述了李凤宁在燕州所为之后,她心里就更没底了。
今上的三个妹妹在打什么主意,傻子都能明白。而这位新晋的“皇女”,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袖手旁观的。
一边是错过李凤宁,也许萧氏从此再无复兴之机;一边又是牵进帝位之争,或许跟着陪葬。在萧明堂犹豫不决的时候,新建的皇女府那里来的帖子更加重了她心里的愁烦疑虑。
在左思右想还是无法决定的时候,到了李凤宁帖子中说好登门的日子。
为显尊重,萧明堂遣了甥女萧令仪去大门口迎接。不一时,有三个人同时走了过来。
中间那个自然就是如今城中连升斗小民都要议论两声的新皇女。她一身黑底上绣着银凤凰的深衣,顾盼之间已是有了几分沉稳大气。她与陪在一旁的萧令仪说话时是含笑的,可偶尔笑容隐去时,那双眼角上挑的眸子看来竟是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萧明堂余光一扫,见书房里的僮仆居然无一人不朝着她看,心里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果然是天家贵胄啊。
正思虑间,那人已经到了萧明堂面前。她抬手之后,竟然还略朝前倾了倾身子,“萧尚书。”
人若长得好看,就算做错事都会被人宽待两分。何况眼前这个李凤宁能抬手已经算是十分客气了,她居然还能面带微笑,看来居然十分诚恳。以至于在朝中混了二十多年的萧明堂也不由得表情轻松起来,“五殿下如此可是折煞老臣了,里边请。”如今已届五十的萧明堂,总算也当得起一个老臣的自称。
李凤宁一边朝里面走,一边笑说:“您是切切实实的尚书,我听着‘殿下’这个称呼却心虚得很。不如这样,昨儿得大姐姐赐了字叫作谨安,萧尚书就叫我的表字如何?”
她还真敢说!
萧明堂微微瞠目后,便问是哪两个字。
“谨慎的谨,安宁的安。”李凤宁答道。
谨慎安宁……
萧明堂微一琢磨,便叹道:“陛下对您果然爱重。那就,”她略一顿,做个手势,“谨安,请。”
两人寒暄过之后,四人各自落座上茶。其间萧明堂又瞟了几眼跟着李凤宁来的人。这人乍看着像是三十,细看才发觉年纪该没那么大。只是虽然人长得老相,从脸和手来看也像是做粗活的,规矩上头倒没什么大错。而且这人屡屡朝萧令仪看,表情却十分奇怪。
这个就是李凤宁帖子里所说的,精擅木造的匠人?
“萧尚书可知道凉州有个邺城?”落座之后,李凤宁便说,“当地因靠着玉矿,又汲水不便,所以种田者少赌石者多。”
知道,如今安阳还有谁不知道“邺城”这个地方?
今上还是东宫的时候,将心腹派去凉州邺城搜刮敛财,还闹出杀人的案子来。结果叫她不知哪个妹妹抖搂出来,去年秋天的时候就闹了好大一场。即便当时先帝压下去了,今上登基之后又再度被人扒出来。当时好一通攻讦,把今上气得脸色铁青,几乎连朝议都无法进行。
“听说过。”但是回答时,萧明堂却只能表情淡淡,仿佛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这个孟溪是江夏市令之女,因着一些缘由,想在邺城造水车,将山崖底下的水抽上来灌溉农田。”李凤宁笑盈盈的,“我眼馋她的手艺,叫她替我监管府邸的修葺。她坚持不要工钱,反倒求我个人情。于是我就厚着脸皮来求您了。若想让她借阅翻看一下工部里水车的案卷,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先前还道是想要荐人进工部,没想到居然只是个借阅案卷。
萧明堂朝这个名叫孟溪的人看过去。
孟溪这人似乎并不机灵,直到这个时候才突然站起身,猛地一揖,手几乎碰到了地面,“求萧尚书成全。”她虽然脸朝下,可从肩膀的微微颤抖看来,竟是十分激动。
只是水车的造法而已,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更何况李凤宁亲自登门,还说了个“求”字,即使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能不答应。
“借阅这等小事,谨安也太客气了。”萧明堂笑道,又转向孟溪,“不过部内的案卷不好轻易流到外头,老臣带回家却是无妨的。不如这样,孟小姐在这里住上几日?”
既然都答应了,不妨就好人做到底。
李凤宁从小用的都是什么?连她都能说好的手艺,自然不会太差。留在府里看看,若是没有太大的问题,举荐进工部做事也是不错的。
“真的?”抬起头的孟溪显然是惊喜过度,脸上居然一片通红,“多谢尚书,多谢尚书!”
粗粗看来,倒是挺老实的。
萧明堂更觉满意了。
老实的人才会感恩,才会记得举荐提拔的情分,才不会在登了高位之后翻脸不认人。
京中那些手艺人之间素有传言,说李凤宁手眼通天,但凡能求到她这里,便是一条青云登天路。朝中大臣或许都没听过,她却因为工部里管的就是些匠人而有所耳闻。她如今才二十不到,已经随手就能拿出孟溪这样的人,还真不愧是那位殷大人的外孙女。
不过,这般好处平白送到她手里又是为什么?她要把人朝殷家一送,哪里用不上?
无论怎么想,萧明堂也只能想到那桩亲事了。
对了,令仪说李凤宁和端宜在燕州见过的。那么……
许是她在隐晦地表达善意?
瞬间觉得想明白原委的萧明堂一时觉得心里十分熨帖。亲事还没正式提,她便能想到照拂萧家,想来等日后端宜过了门,也能过得不错的。
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想错的萧明堂,自然更是和颜悦色。几人又闲话几句,李凤宁便告辞要走。萧明堂本想留饭,奈何李凤宁说御医还等着灌她苦汁子,才把人送走。
她与萧令仪把人送到大门后,便折返朝回走。
她正要对着孟溪亲近几句的时候,头还没回却听孟溪问了句很奇怪的话,“请问,萧小姐可还有一个叫令仪的姐妹?”
萧令仪被她问得莫名其妙,“没有。我只有一个妹妹,叫令德。堂姐妹里也没有叫令仪的。”
“是……吗。”孟溪眉头紧蹙,虽然那模样怎么都不像是想通了,“那或许只是碰巧了。”
“怎么孟小姐见过另一个萧令仪吗?”萧明堂不由就顺口问了句。
“是。”孟溪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刚来安阳的时候,在城门口不小心把别人撞进护城河了,害得她丢了所有的行礼不说,还生了一场大病。”孟溪说得挺不好意思,挠挠头,“起先我是赁了屋子与她同住的,后来想挣点银子至少把回乡的盘缠还给她,没想到赁屋的屋主说她搬走了,也没留下口信说去哪里。”
赤月那么大,同名同姓实在太寻常了。
不过这孟溪能把这样的事说出来,足见她不是心存鬼蜮的人。
“既没有留下口信,许是寻到亲友,总是有可去的地方,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那位萧姑娘看着出身挺好的,应该是吧。”孟溪憨憨一笑,转向萧令仪,“不过她与您长得真像,年纪也差不多,就是耳根这里有三点红痣……”
“你说什么!”萧明堂陡然一转身,瞪圆了眼睛,几乎大喝一声。
猝不及防的孟溪一呆,她显然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大冷的冬天,呜呜的北风一阵冷过一阵,瞬间把萧明堂心里残余的一点温热吹得一干二净。“你,你刚说说他耳根这里有三颗红痣?”因为过于关切,萧明堂的声音都不稳了。
“是,是啊,这里”孟溪抬手朝自己左耳下方指了指,再在空中比划出个两高一低的样子,“长这样的。”即使再钝,只怕也明白其中有什么问题了。
萧明堂猛然转眸看向萧令仪。
萧令仪在她凌厉的目光下一抖,讷讷道:“哥是六月中走的……”她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低下头去不敢看萧明堂。
她的儿子,她的好儿子!
科考结束之后,萧端宜某天突然出现在萧府门口,当时他还说什么“思念父亲”,引得他愧疚之心大起,就没忍心责备他偷偷离开燕州宁城的事。
时间上算算,他该是七月头就到了安阳。可他居然和个不认识的女人同住一屋!
他的规矩呢,他的廉耻呢?
萧明堂只觉一股股怒火直冲脑门,索性还顾忌着外人在场,否则立时就要发作。
慢。
从时间上来说,如果这个孟溪也是在七月头上到的安阳,那么她能认识李凤宁,应该也是在七月。科考之后没多久先帝就病倒,李凤宁忙着侍疾,根本不会有空在外头闲晃。
所以……
萧明堂努力克制脾气,却仍然咬牙切齿,“五殿下可见过那位同名同姓的‘萧令仪’?”
这个时候,她心里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但是这一线希望,却被孟溪轻易地撕碎了,“见过啊。五殿下来我赁的房子几回,她都在的。”
仿佛一桶冰水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萧明堂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算李凤宁在安阳没看出来那是萧端宜男扮女装,到燕州也不可能不发现了。亏她刚才居然还一脸亲切微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似的。
“姨母,姨母您没事吧?”耳边似乎传来担心的声音。
“我要静一静。”现在的萧明堂似乎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她挥挥手,拖着虚乏的步子,一步一蹭地朝书房走回去。
那颤颤巍巍的背影,在寒风中看来却是异常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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