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久到十四还没有杀过人之前,解百忧里曾经有个男人。
男人是个很厉害的杀手,厉害到了即使他叛逃之后又被抓回来,主人却说只要他肯低头就能既往不咎的地步。
然而那个男人却只是对着主人冷笑。
主人恨极,将他关进水牢。
十天后,他变成了一具肿胀腐烂,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他无知无觉地漂浮在水面上的样子成了十四连续近一个月的恶梦。而从那时开始,他就非常怕水。
浸在海水里的双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一片,就好像他从来就是没有脚的一样。身体不断浮沉着,时而漫到唇下,时而又退到肩膀。脖颈处如果一直泡在水里倒还可以忍受,偶尔那么一瞬露出海面,冰冷刺骨的风吹在潮湿的脖子上,一瞬间能冷到连气息都停滞下来。
唯独,胸腹间还好。
十四收紧手臂,让自己更紧地贴在那个人的背上。
背着他的人再度游到一块礁石边。她停下来,将身体靠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上,然后低低地喘息着。
能死在这个人的身边,其实也不坏。
即使看见湖泊都能双腿发软的十四,却在这个人向他伸手拉他跳海的时候,心里一片平静。
“接下来朝哪里?”背着他在海水里游了好久的女人说话声音很低。
不是因为怕谁听到,而是因为她已经累到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了。
十四伸长脖子,努力让自己能看得更远些,然后指了个方向,“那里。”
女人有好一会不言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似的,然后她右手一推,接着朝他指的方向游了过去。
头越来越重,于是十四只能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后颈背上。
他开始留意她,不是起于第一次的偶遇,而是从第二次安阳城外太液池的画舫上开始。
十四讨厌自己的脸。
这张脸不知给他带来多少邪念和麻烦。第一次杀人是因为这张脸,几次任务令他重伤濒死也是因为这张脸。所以他更真切地知道一般女人看见他的脸会有什么反应,也所以船舱里当他看见李凤宁脸上只有一抹讶然和疑惑时,不由得就上了心。
而在他第三次误入她的马车之后,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她身边跟了好久了。
他不觉得那个梓言如何,却独独对李凤宁如此疼爱范随难以释怀。旁人都说范随年纪小小就生财有道,怪不得李凤宁宠爱,而十四却看得真真切切,外头眼红不已的铺子与银钱都只不过是李凤宁随手扔给范随的玩物。
亏光败净了,她也只会寻更多的塞给那个孩子而已。
人与人之间,就是那么天差地远。同样十四岁的年纪,有人可以天真无邪,有人就必须刀头舔血。怨不得天恨不得地,不过是他的命不好罢了。想明白了这点,再次接到任务的时候,十四把那些紊乱微妙的情绪包一包扔到脑后,匆匆奔宁城而来。
然后,就又见到了她。
重伤之后醒来,发觉低头看他的人是她的时候,十四就下意识摆出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只是从那以后,一点微妙的心思却始终萦绕不去。
十岁时发起狠来,活活把个成年女人咬死也不愿被人猥亵侮辱了去的他,只胸口一道尺余长的口子就真的毫无反抗之力了吗?
还是因为当时的那个人……
是“她”?
“十四。”女人低声着说,“说话。”
思绪似乎越来越迟缓了。以至于她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用了好长时间才终于理解。
她是怕他死了吗?
十四弯起唇,露出一个朦胧的笑。
他开始觉得暖和起来了。
他的身体仍然泡在腊月冰冷的海水里,突然暖和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他开始发烧,就是寒气入骨让他产生幻觉。无论哪一种,他都活不长了。
“嗯……”他低低地应了声。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闲聊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何况他越来越累了。
以前他就一直觉得,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不喜欢杀人,但是除了杀人他什么都不会。他讨厌解百忧,但是除了解百忧,哪里都不会接受他。
死了以后就不用杀人,也不用在寒冷脏污的地方忍饥挨饿只为一瞬的机会。安安静静的,不再有烦恼更不会有痛苦,多好。
但是现在,他突然就有点不舍得了。
如果李凤宁像普通的女人一样,会喜欢他的脸有多好?
不过,他在她胸口划过几刀的。
梓言也好,范随也罢,就连那个远在驲落的多西珲也是,李凤宁或许会爱他们与他们相伴到老,又或许十几年几十年后忘了他们,但是他却不会。
他用刀在她胸口划出来的伤痕会跟着她一辈子。
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会记得他。无论她是还在讨厌着他,还是已经彻底平淡下来,每一次看到那个伤痕,她就会想起他。
头越发昏沉起来,眼皮子也愈发沉重得无法睁开。十四却仍然努力地转动着脑袋,最后才终于将嘴唇贴到了她的皮肤上。
手抬不起来了,不然还真想解开那根把他缚在她身上的腰带。
她水性那么好,一个人应该可以游回他们下渡船的那块礁石上。十四清楚地记得那里还藏着另一只木筏,只要到了那里,她就能回到陆地上去了。
但是现在,她却背着他。
也就等于把本来就不多的生机又分了一半给他。
“你要是死了,我就扔下你。”李凤宁不知第几次停下来休息,然后低低地仿佛耳语似的说了句。
此话入耳的刹那,即便已经昏昏沉沉的十四依旧绽开一抹笑。
他死了就扔下,他不死就会一直背着。
真是……
如此甜言蜜语,一辈子能听到一回,也……
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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