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孝瓘用手遮了片刻,方才渐渐适应。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可他知道,刘起说的却没错。
刘起好大喜功,欺上瞒下,罪有应得。但连年征夫役,民不聊生,才是根本。
尉相愿和相和等在外面。旁边还站着录完口供的雁门山老者和他的儿子,还有城外王家村的王伯。
看着自家公子最近都折腾瘦了,相和有些心疼。
“公子,厨房炖了补品,公子用些,好生休息几日。”
“哪有那么娇气。”孝瓘压下心中的情绪,面朝阳光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胳膊,还没活动完,就见呼啦啦的跪了一地人。
张仲尊在前,雁门山老者和他的儿子,还有城外王家村的王伯跪在后面。
“长史,这是做什么?快都起来。”孝瓘吓了一跳,慌忙去扶张仲尊。
张仲尊却不起,执意叩首:“多谢公子救肆州百姓于水火。”
众人也叩首:“多谢公子。”
“各位快请起。”孝瓘将张仲尊扶了起来,又去扶后面的人。
王伯没想到那日那个戴着面具的公子居然就是眼前的青天大老爷,一时之间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只连声道谢。
这时,从王伯身后露出来一个小脑袋,正是王伯的孙子,先前办案,孩子便跟在尉相愿身边。
“哥哥,你能把父亲找回来吗?”孩子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孝瓘。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寂静。
王伯和孩子满怀希望的看着孝瓘,而其余人等都沉默不语。
这么多年,夫役一个都没回来,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何能找的回来。
孝瓘顿了顿,蹲下来,温柔的摸了摸孩子的头,看着孩子的眼睛认真的说到:“能,哥哥帮你把父亲找回来。你要跟爷爷乖乖在家等着,好不好?”
“大人。”王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看的出来,大人的话是在安慰他们,可即使是安慰的话,但因为是大人说的,他就会选择相信,他会一直等,一直等。
“王伯快请起。”孝瓘将老人扶起,又吩咐相和去给拿着吃食,安排将他们都送了回去。张仲尊也一并告辞。
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孝瓘叹息一声。
尉相愿摇着扇子,“小公子何故叹息?”
孝瓘道:“本是分内之事,如何当得千恩万谢。”
尉相愿到:“小公子办了刘起虽说是分内之事,可这分内之事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可我却带不回他的父亲。”
“但你带给了他们希望。”
孝瓘有些惊讶的看着尉相愿,他没想到先生会如此说。
尉相愿懂孝瓘,于是老神在在的摇着扇子,“入了仕,在百姓眼中,便代表的是朝廷。小公子如今便是肆州百姓看到的希望,也是对朝廷的希望。”
对朝廷的希望?
是了,孝瓘豁然开朗!如果百姓对朝廷失望,那么他愿意去做那个重新为他们带来希望的人。
心中的郁结瞬间烟消云散,晴空万里。
孝瓘拱手施礼,“多谢先生教导。”
“教导谈不上,顶多算开导。小公子心思重,思虑多,倒不像我,头脑简单。”
孝瓘眉眼弯弯,“先生说笑了。”
转眼间,便到了晌午。用过午膳,孝瓘便去见斛律金,他需要将审讯刘起之事汇报给斛律金,可斛律金却去了雁门山巡防,于是孝瓘又骑马赶去雁门山。
哨兵领着孝瓘进了哨所,只见斛律金正站在边防图前布防。薛毅站在他旁边。
原来那日,薛毅和孝瓘一起在山上寻找线索时,发现先瓘不见了,立即派人去寻找,但是却没找到,当他要回军营继续增派人手时,刘超的人忽然找到他说,在雁门山脚下发现了县公和突厥人的踪迹,薛毅担心孝瓘安慰,于是立即带人前去。可到了那却发现什么人也没有,薛毅便知上当了,赶紧往回返,正巧遇到了斛律金身边的侍卫前来传话,让他全力追捕刘起。
事后,薛毅便来到雁门山。
见孝瓘进来,斛律金便停下了。
孝瓘拱手施礼,“见过太师。”
斛律金摆摆手,示意孝瓘不必多礼,“你来了,正好我也乏了,陪我出去走走。”
孝瓘跟着斛律金出了哨所,登上长城。放眼望去,山峦起伏,绵延不绝。山脊长城,犹如一条巨龙蜿蜒曲折,飞向天边。观之,让人心旷神怡。
斛律金领着孝瓘在城墙上缓步而行,“‘雁门山,雁出其间。’那个山峪便是每年雁过之处。”
孝瓘顺着斛律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群山峻岭之中,的确有一处山峪。山峪里古道蜿蜒,古道尽头山顶处,有一关隘,有重兵把守。
“那便是西陉关。”斛律金指着那处关隘,“当年汉孝武皇帝为了北伐匈奴,将这条山峪凿宽,便于行军。如今这里成了过雁门山的必经之路。早些年,突厥和宇文周一直想要将雁门山居为几有,如此便可长驱直入,攻占晋阳,直取邺城。后来,太祖皇帝将西陉关修缮,又筑长城和哨所,战事才稍稍平息。”
斛律金驻足双眼望着远处的山峰许久,似乎在凭吊先人。
孝瓘不好插话,于是便安安静静的跟在一旁倾听。
片刻,斛律金才又继续往前走,这一次他问孝瓘:“刘起之事?如何了?”
孝瓘跟在斛律金半步之后,“刘起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目前暂押在大牢,等候陛下定夺。”
斛律金点了点头,又问:“肆州刺史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责怪之意,甚至还眼含笑意的看着孝瓘又重复了一遍,“肆州刺史监管不力,当如何?”
孝瓘沉默。
肆州刺史斛律光作为刘起直属上级,竟没有发现刘起所犯罪行,确实存在过失。可斛律光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若被弹劾,恐寒了功臣的心。
这也是他必须要来见斛律金的原因之一。
斛律金转过头去,眺望远处的山峰:“回京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肆州。光儿勇猛,是一个难得的将军,但他却少了些怜悯,注定不会是一个称职的刺史。百姓对他多是惧怕,却从未把他当做父母官。此事,便当做是给他一个教训,你如实上报即可。将军守的是国,更是国里的百姓。”
“是!”孝瓘心中对老太师的敬佩更深了一层。
斛律金拍了拍孝瓘的肩膀:“记住,有国才有家,只有把敌人挡在门外,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明日我便要回京了,肆州就交给你,薛毅听你调遣。”
薛毅是斛律光手下的得力干将,斛律光不在军中,军中之事便由薛毅主管。如今斛律金说薛毅听他调遣,就等于说肆州的军队都听他调遣。
“是!”孝瓘心中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斛律金将孝瓘的神情皆看在眼里,这孩子话不多,但却都听了进去,他很欣赏他。
斛律金忽然想到他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人,你将他放在文官之位,他能建言献策,你将他放在武官之列,他又能踏平四方。这种人,不可多得!
眼前这个后辈显然就是这种人,不可多得的人才。想必陛下也是如此认为的,才会让他来肆州。
想到了陛下,斛律金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眼底思绪万千,他知道陛下是在为太子铺路。可为什么偏偏选在了肆州,选在了光儿的地界。
次日,斛律金返回京城。
孝瓘上疏,将肆州之事上报朝廷。又直言因土木不息,肆州百姓夫役赋税繁重,致使田地荒芜,食不果腹,民不聊生,叩请陛下减轻夫役赋税,以安国本,以定民心。
然而,奏疏刚刚送出去,京城八百里加急便到了。
京城的天,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