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跑着去开了门,蓦然惊叫:“呀,王爷……”持盈本都要躺下睡了,闻声忙又把衣服拿来披上。
来的正是崔绎,小秋将人让进屋里来,崔绎抽抽鼻子,不悦地问:“这屋里什么味道?”
“回王爷,屋子老旧不朝阳就会有霉味儿。”弄月答道。
崔绎皱着眉走进里间:“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谢效给你们安排的?”
中午那会儿在主厢没见道持盈跟来,崔绎向谢效问起,说是另外安排了住处,崔绎心想大家一路都很累了,谢家安排人伺候,正好也让那两个丫鬟休息休息,就没说什么,吃了一餐丰盛的午饭便倒下睡了。
等到晚上接风宴仍不见持盈来,崔绎就算再迟钝,也嗅出了不对劲,这边厢谢效几兄弟不停地劝酒,也不好问,只得随便吃了点东西,推说太累,早早地结束了宴席,来寻持盈。
持盈披衣下床来:“王爷怎么过来了,喝了多少酒?”
崔绎脸上看不出醉意:“不多,只喝了一壶,你怎么住这样的地方?晚饭吃了吗,吃的什么?”
持盈正要说几句粉饰太平的话,小秋却先憋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告起状来:“王爷不知道,这谢家真真是势利眼,把夫人安排到咱们这样的下人住的屋子里来不说,饭菜也缺斤短两,百里先生还匀了一个窝头给咱们,要不饿得更快呢。”
崔绎一下就瞪起了眼:“什么?你们晚饭吃的什么?”
持盈见瞒不住了,只好据实以告:“红烧茄子、蒜泥小瓜和青菜汤。”
崔绎难以置信地道:“就三个素菜?”
小秋插嘴道:“素菜也就算了,加起来还不够两个人吃的,我们这些丫鬟吃不饱也就算了,夫人饿着肚子,让小姐吃什么去呀?奴婢刚才去吃放讨吃的,还被人用烂菜帮子扔了呢。”
“简直岂有此理!”崔绎顿时就有掀桌的冲动,大怒道,“谢效他是什么意思?你是本王的王妃,他竟然让你住下人的房还不让你吃饱?还把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说着转身就要冲去找谢效的麻烦。
“王爷不可冲动啊!”持盈慌忙将人拖住,情急之下身上披的袍子也滑落了,十月的寒意激得她狠狠打了个喷嚏。
崔绎大声道:“还不把貂裘拿来!”弄月早捧着貂裘出来,崔绎亲手给持盈披上,持盈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揉着发痒的鼻子笑道:“我是没什么要紧的了,王爷忘了我之前说过的话了吗?现在绝对不能得罪谢家,吃住差一些也就几天,忍一忍就过去了,往后日子还长,不必太计较。”
崔绎脸色难看之极:“难道没有谢家本王就成废物了不成?”
持盈与他并肩坐在外间的桌旁,好声劝道:“王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王爷是战神,也不能空着肚子上战场吧?发生了这次的事,连我亲爹都帮着外人来落井下石,谢家仍然愿意支持王爷,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咱们且不论谢效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人都快淹死了,还不愿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吗?”
崔绎重重一哼,犹有不甘:“只要撑到甘州接管了当地赋税,何愁没有饭吃,本王意已决,明日一早就出发。”
“哎!”持盈还要再拦,崔绎甩脱她就走。
小秋惴惴道:“夫人……王爷说的也没错啊,咱们何必一定要傍着谢家,顶多是比不上过去锦衣玉食,吃饱穿暖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持盈苦笑起来:“吃饱穿暖?吃西北风,穿茅草裙?你以为皇上真会给咱们押上够吃到甘州的粮食?王爷不沿路搜刮,太子哪有罪名再踩一脚?”
真相又一次被持盈说中了,第二天一早崔绎到城外军队扎营处找到曹迁,问起剩余粮草的事,曹迁吞吞吐吐地说:“不瞒王爷,剩下的粮食,恐怕只够吃不到三天了。”
崔绎顿时如遭五雷轰顶:“怎么会吃得这么快!”
曹迁叫苦不迭:“天气冷,加上又一直在行路,将士们也需要体力。”
崔绎两眼直冒金星,呆愣愣地半天接不上话。
“粮食的消耗其实和从前几回出征的时候差不多,实在是……”
“是什么?”崔绎冷冷问。
曹迁把头埋得极低,无可奈何地说:“兵部拨给的粮草只有往回的七成不到,戴将军差点和他们吵起来,最后批下来的文书还是只有这么点。”
崔绎倒抽一口凉气,转头就走,曹迁大惊:“王爷去哪儿!”“去找粮食!”
崔绎骑着金乌冲回州牧府,直奔持盈所在的小院,进门就问:“带出来的银票有多少?”
持盈正在吃早饭,被他吓得险些呛着,帕子掩着口:“能带的都带了,圣旨来得太突然,府里大多是现银,也没法立刻送去换……”
“到底有多少?!”崔绎简直快抓狂了。
“……不到十万。”
十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大楚建元年间的一斗米约40文,算下来倒是够八千人吃上五年,可问题在于,这是武王府全部的家产了,怎么可能全部换算成大米?招兵买马,订购刀箭不要钱?衣食住行,食仅仅是其中的一项,刨掉其他的开销,剩下的银子也就够吃不到半年而已。
退一万步来说,都拿去买米,谁卖给你?甘州荒凉,百姓自己都吃不饱,何来余粮卖给军队,宣州倒是鱼米之乡,可宣州的商贸全都掌握在谢家人的手里,和谢家翻了脸,谁还卖给你粮食?就算卖,那还不趁机抬价,狠狠敲你一笔?
崔绎终于切实地体会到了何谓英雄气短,吃不饱,怎么打仗?没有钱,拿什么买米?
“那怎么不多装些现银?!”崔绎欲哭无泪。
持盈叹气道:“王爷,咱们是被抄家了,就算收得再多,出城时候不一样要被拦下来?”
崔绎被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哽了半天,勉强憋出一句话:“只许带走三辆车,你怎么不把钱多的那辆捎上?”
持盈解释道:“我带出城来的三辆都是最重要的东西,王爷的衣物铠甲,金银和药材,还有书籍和来年的谷种……”
“现在都吃不饱了你还想着来年!”崔绎一下子像被点着了炸药一样暴怒起来,“现在全军上下都要饿肚子了,你带的种子能立刻变成粮食吗?”
持盈默默地闭了口,垂下头来让他骂。
崔绎怒不可遏,将所有的火全照着她撒过去:“还有做什么?书里能翻出金子,还是能翻出粮食?等所有人都没饭吃的时候,你是不是让我用书去喂他们?”
相识以来,崔绎不是没发过脾气,但都是冲着别人,像这样毫无保留地对她大发脾气,还是头一次,屋里两个丫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更别说劝,持盈面色平静,既不哭,也不反驳,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一个巴掌拍不响,崔绎吼了半天没见她有半点回应,更是怒发冲冠,挥手便将桌上的粥碗扫落,锵的一声摔得满地都是。
持盈默默放下了筷子,崔绎一肚子火地踹门走了。
“夫人……”小秋哆哆嗦嗦唤她。
昨晚崔绎走后不久,就有谢家的丫鬟送来宵夜,饭菜着实丰盛了不少,不过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都是接风宴上吃剩下的搅和搅和而已,崔绎虽然有心让她们吃饱肚子,却没法盯着厨房做好了给她们送来。
但只是一个晚上的功夫,体贴的丈夫就变成了暴走的猛兽,将大家吃不饱肚子的过错全都归咎到她一个人头上来,持盈其实很想告诉他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不过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弄月弯腰捡地上的碎片:“我再去厨房弄一碗吧。”
持盈漠然起身:“不用了,我不饿。”转身朝里屋走去,“我还有些困,你们别吵我。”
两个丫鬟默契地不再多说,将地上的碎片扫了,弄月又去厨房讨了一碗白米粥回来,正要送进里间去给持盈,却听到里头传来压抑的、微弱的哭声。
持盈躺在床上,被子拉得很高,若不细心,真会以为她在睡觉。
弄月无声地叹了口气,打消了进去的念头,将粥碗放在外间的桌上,等她一会儿起来吃。
再怎么坚强再怎么不屈不挠,那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而已,被父母抛弃,受尽白眼和屈辱不说,连丈夫这个唯一的依靠也要将她当做出气筒,换做是谁都得哭。
午饭仍然是吃不饱的东西,崔绎却没有再来关照,持盈上午哭过以后,压力似乎稍微释放掉些,只是精神仍旧很差,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就抱着女儿崔娴发呆。
晚饭前谢永来过一次,嘘寒问暖了一番,说了些大娘当家照顾不周的空话,看持盈的眼神始终充满同情,持盈大概猜到了他的来意,也不点破,应付了一阵后,谢永终于为难地切入了来这边的主题:“家父下午与王爷商议玉婵的婚事,已拟定在下个月初一完婚。”
持盈点点头:“知道了。”
谢永表情古怪:“夫人……没什么别的要说?”
持盈歪头想了想,问:“我自问在京城时候也没亏待过谢公子吧,为何现在在贵府做客,竟是连吃也吃不饱了?”
谢永的表情瞬间尴尬至极,忙赔礼道歉,承诺会把这个问题解决,持盈也就没有为难他别的,于是当晚的晚饭终于有点人吃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