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持盈回到了燕州府,小崔娴差不多有半年没有见到娘亲,持盈还没下马车,她就挣脱了小秋的怀抱,飞一般扑了过去,甜甜地喊:“娘亲~”
持盈一把抱起女儿,心花怒放:“娴儿想娘亲了吗?”
小崔娴吧唧一声亲在她脸上,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小秋激动得热泪盈眶:“夫人可算回来了,小姐天天都嚷着要娘亲,夫人要是再不回来,奴婢可真是没办法了。”
“辛苦你了,小秋,”持盈抚摸着女儿的羊角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幸好有你,否则我真是放心不下娴儿,这次回京城艰险重重,差点我和王爷就都回不来了。”
小秋马上呸呸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王爷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奴婢日夜祈祷,只愿老天保佑王爷夫人逢凶化吉,万世平安,夫人可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百里赞也笑道:“王爷和夫人走后,小秋姑娘早午晚三炷香,每天都不落下,谁往门口过,都得被她拉进去给菩萨磕几个头,不然不让人走啊。”
崔祥面有菜色地被从另一辆马车上扶下来,小秋立刻去指挥人将他扶进王府休息,百里赞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嗓门说:“恕我直言,静王爷的生母是叶家的人,把他带回来,我恐怕将来会祸起萧墙。”
孝怜皇后的母亲也就是钟绿娉的奶奶正是叶家人,一听这话,她马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先生怎么说话呢,叶家人怎么了,王爷的外祖母就是叶家人,王爷自己也是被叶家人抚养长大的,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叶家还会害了王爷不成?”
百里赞倒是在来信中得知了钟绿娉要来的事,却不想她嘴皮子如此了得,只好抱歉地拱了拱手,笑笑说:“钟姑娘所言有理,在下失言了,还望姑娘见谅。”
钟绿娉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持盈却是明白的,便说:“妹妹初来乍到,有许多事我之后会向你解释,先生也是为王爷考虑,并没有对叶家和叶老夫人不敬的意思,妹妹就别生先生的气了。——对了,杨将军呢?可是在巡城?”
“哦,曹将军不在的这段日子,杨将军时常到地里去做农活,春天种下的油菜熟了,这会儿多半还在地里,”百里赞顺着台阶下来,“要不要派人去叫他?”
持盈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不了,也不急着今天,钟妹妹一路旅途疲惫,也该好好休息休息才是。”
百里赞眼珠一转,已然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是,那夫人和钟姑娘好好休息,府衙里还有不少事,我就先回去了。”
百里赞走后,钟绿娉仍有些不快,对持盈道:“姐姐,刚才那位先生是王爷的谋士?王爷与静王兄弟情深,他怎能说那挑拨离间的话?”
“先生不是挑拨离间,”持盈无可奈何地拉过她的手,一起走进王府的大门,“你在江州,对这两年中发生的事可有了解?”
钟绿娉摇摇头,语带迟疑地道:“不……太清楚,去年有一次听爹爹和大伯在堂屋闲聊时,说到王爷娶了谢家的嫡千金为妃,后来王妃似乎是死了。王妃的生母不也是奶奶娘家的侄女吗?”
持盈笑道:“正是因为这样,先生才心有担忧,实不相瞒,叶家与钟家、谢家俱有姻亲关系,但在皇位之争中,叶家却是站在谢家那一边的,谢家支持王爷的时候,叶家也支持王爷,如今谢家倒戈皇上不成,叶家……唉!”遂将弄月先前所说,叶家要求端妃协助出卖崔绎之事说了。
钟绿娉听罢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小姑在世时候待太妃如亲姐妹一般,若不是小姑,先帝怎会瞧上太妃,叶家竟如此忘恩负义!”
持盈淡然道:“忘恩负义也罢,见风使舵也罢,都是他们的自由,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怀祐是太妃所生,骨子里流着叶家的血,自然是比王爷更值得他们效忠。”
钟绿娉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继而道:“竟还有过这样的事……如此说来,刚才倒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了,先生不会生气吧?”
生气倒是应该不会,持盈心想,百里赞的心胸断然不至于如此狭窄,连一个小姑娘替家人打抱不平的话也听不得,于是说:“回头再见着了,你给先生陪个不是也就是了,先生不是个记仇的人。”
钟绿娉戚戚然点头,随后管家来征询如何安排崔祥的吃穿用度,她便不敢再妄加评判了。
持盈把崔祥安排在过去谢玉婵住的院子里,丫鬟小厮各两名,主院吃什么也给他吃什么,不禁足,只是出行必须带着下人一起,绝不许单独去见什么人。
“夫人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隔日百里赞来府中汇报这半年内的状况时,对持盈的安排表示赞同。
他说:“王爷与静王手足情深是件好事,但若因为是兄弟而掉以轻心,后院失火,实在是得不偿失,夫人的做法正是最好的,既顾全了太妃的遗愿,又免除了静王里应外合出卖王爷的可能性,咱们可是输不起了。”
钟绿娉趁机躬身致歉:“昨日我未知情由,贸然错怪了先生,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百里赞遥遥拱手,笑道:“不敢,不知者无罪,钟姑娘莫放在心上。”
钟绿娉含羞一笑,坐回椅中,眼神飘忽望向站在百里赞身旁的另一人——身形颀长,面容清俊,朴素的武士袍难掩一身璞玉般的光芒,虽为武将,却丝毫不会给人压迫感,正是杨琼。
只是他嘴角虽带着笑意,眉宇间却萦绕着愁云,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烦恼着,钟绿娉只看了一眼,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杨琼犹自未察,待百里赞交代完,也上前一步,将这几个月间军营中的事简单说了说,大事几乎没有,将士们大都安分守己,半天训练半天劳作,有持盈制定的奖励制度,不但地里的农活人人抢着做,城中百姓的房屋也都修缮一新,不会再出现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的状况了。
“第一茬的油菜已经收了,都交给油坊去炼,菜籽也按菜农的指点整理晒干,下一季可继续栽种。”杨琼平时做人不骄不躁,说话也是心平气和,语调沉稳,钟绿娉猜着他就是持盈口中所说的年轻武将,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人看,只能不时偷瞟,越看越喜欢。
他们汇报的都是好事,持盈深感欣慰,崔绎和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北狄游骑兵曾在关外骚扰过牧民,但都没有引起什么大规模的冲突,一年之计在于春,燕州的这个春天就在欣欣向荣中结束了,如无意外,今年会是一个丰年。
百里赞忽地道:“对了,符之从宣州诓回来大米一万石,私造箭矢八千余枝。”
持盈惊诧不已:“八千!”
杨琼还以为她嫌少了,便道:“纵是只有八千,也足以填补营中箭矢不足的空缺,山先生仅凭一人一口,能买到这么多实属不易了。”
持盈眼睛都睁圆了:“我不是这意思,八千箭矢都能被他诓来,证明宣州的军备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八千极有可能只是九牛一毛,而且还是私造的……他有没有说这批箭矢是谁督造的?”
百里赞狡黠一笑,摸着胡须反问:“夫人猜猜看?”
持盈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谢效,但谢家世代经商,纵有人出仕,也都是做文官,能提枪上马的一个也没有,造这么多军械也没用啊。把这话一说,百里赞果然笑着摇头:“夫人再猜猜?”
倒是钟绿娉若有所思地道:“如果叶家当真动过出卖王爷、扶静王上位的心,那这些箭矢,多半是为了这个准备的。”
持盈两眼一亮,雀跃道:“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叶家与谢家明投皇上,暗襄怀祐,一女嫁两家只是迷惑皇上的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静王做皇帝,谢家家大业大,财力丰厚,而大楚皇室连年征战,国库亏空,宣州的钱粮几乎可以与之抗衡,若真打起来胜负却是难说,且宣州到京城距离不远,只要有兵有粮,说不定不等皇上从外地调兵回援,紫章城就先沦陷了。”
百里赞苦笑不已:“本以为夫人已经十分了得,岂料钟姑娘亦是才思敏捷,不点就通,我看要不了多久,我和符之怕是就要退位让贤了。”
钟绿娉听他夸奖自己,面上又是一红,赶忙自谦几句,沾沾自喜之余,免不了偷偷窥看杨琼的神色,却见他看也不看自己,神色如常,心中不由一阵失落。
杨琼完全没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缠来缠去,径自说道:“可宣州并非边疆,屯兵不多,且静王为先帝最末一子,又非嫡出,师出无名,叶家怎敢如此托大?”
除却京畿,宣州尚与另外三州相接,如今燕州与江州已成合围之势,夹击宣州,显然都不是叶家的盟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甘州了。
“莫非叶家或者谢家海域甘州牧有勾结?”持盈迟疑地问。
百里赞笑而不语,持盈的心猛地一提:“难道……难道是……”
钟远山的举棋不定,钟绿娉对崔祥的百般关照,还有崔祥死活要跟到燕州来……这种种汇集在一起,得出的结论连持盈自己都不敢相信:“难道他们找的……是钟家?”
钟绿娉浑身一震,持盈已将目光投向她:“绿娉妹妹,在我和王爷到江州之前,叶家是否派了人道江州去见过二舅?”
“不、也不能算是去找爹爹吧,祖母身子不适,叶家才来了人探望,来了四五个人,小住了几日就回去了,”钟绿娉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般睁大了双眼,“你们怀疑我爹爹也是帮着叶家的?这、这怎么可能!如果是那样,他就不会允许我跟着你们到燕州来了,那不等于是送羊入虎口吗?”
百里赞笑了笑,别有深意地道:“有句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钟姑娘听说过吧?”
钟绿娉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