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西征大军开拔的同时,身在秦州的崔颉也发布了天子诏,声讨崔绎,号召天下臣子共起而伐之。
持盈十分奇怪,这个时候的天子诏还值几个钱,他就应该在逃出京城的第一时间发天子诏,那样才会有搞不清状况的人帮着他打弟弟,现在崔绎都已经坐上了皇位,小半年都过去了,谁还把他这个“先帝”当回事?
有这个疑问的当然不止持盈一个,其实满朝文武都在困惑,但是知道原因的只有长孙泰。
原来崔颉在逃跑的时候太着急,别说皇后,连太后都没带,荣氏得知后大发雷霆,想要席卷着宫中值钱事物追上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崔绎、钟远山两面包抄,已经把京城九扇门堵了个水泄不通,荣家就这么成了瓮中之鳖。
作为太后的娘家,荣家自然是颇有几分实力的,但皇帝主子都跑了,剩一个太后又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利,一门男丁奋勇反抗到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投降了,荣氏也因此被软禁在延寿宫,只留了一个贴身丫鬟伺候,按宫中最低等的采女的份子给月银,谁也不准探望。
秦州牧包一德的前妻是荣家出身,要卖面子也是卖给荣家,崔颉一个落跑的皇帝,手里只有两万人,缺衣又少食,包一德哪会把他放在眼里,于是当崔颉带着人精疲力竭地到达秦州府城门下时,吃了有生以来的第一记闭门羹。
包一德要求崔颉将手中的两万禁军交出,打散后编入秦州军,然后才准他进城,崔颉气得眼冒金星,不曾想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竟被一个小小的州牧如此欺负。
但将士们一路奔波,不多的粮食早已吃完,除了他这个“皇帝”,其余人早就开始自掏腰包去沿途经过的村镇上买粮吃,如果他再找不到一块安身之地,这些最后追随自己的人只怕也会因为看不到未来而相继离去,到那时自己就真的再无回天之力了。
于是在这无可奈何地情况下,崔颉只得咬咬牙答应了包一德的要求,两万多人终于有了暂时歇脚的地方。
当时正是八月底,秦州的百姓正忙着收稻子,崔颉几次提出要反攻京城,都被包一德以粮食不足为由拒绝了。
到这时候的崔颉,已经是名符其实的光杆司令了,当年追随他拥簇他的人,太后,被他扔在了皇宫里,长孙泰一家,在粮食不够的时候又被他撇在了半道上,其余大臣大多来不及逃走就被控制住,一直跟着他来到秦州的,只有郭茂。
京城陷落那日,郭茂恰好进宫请安,于是就跟着一起走了,他深知自己和山简不同,就算投降崔绎也不会受到重用,除了跟着崔颉别无他法,因此尽管二人之前冷战了长达一年,一路上仍然尽心竭力地为崔颉出谋划策。
只可惜这时候的崔颉早已撕破了人的脸皮,抛妻弃子,连亲娘都不要,更加不会想从前那样对下面的人惺惺作态,追兵紧咬不舍,所有人都枕戈待旦日夜不得安宁,崔颉的脾气也越发暴躁,根本听不进他的意见。
西逃的路上,郭茂建议他借丰州地形崎岖的优势,埋伏起来杀一个回马枪,手头有两万人,他又是皇帝,只要打一次胜仗,就会有人举起大旗追随他反攻回去。
但这个建议被拒绝了,崔颉认为这两万人是自己最后的战斗力,无论如何不能再有折损,丰州虽然地形复杂,但谁能保证对上追过来的戴志北就一定能赢?说到底,是胆小的缘故。
等到了秦州军队被没收了,包一德拖着不肯动,郭茂又建议他封包一德一个至少三品的官位。其实秦州天府之地,根本不缺粮食打仗,包一德无非是在等皇帝的承诺,只要崔颉开出的条件让他满意,他当然是愿意做这个保驾的功臣的。
但这个建议又被拒绝了,这次崔颉连原因都懒得告诉他,直接用一本书把他摔出了门去。
郭茂仰天长叹,知道主子已经魔怔了,落得这步田地还放不下高高在上的皇帝架子,是必死无疑了,于是再也不去他跟前讨嫌。
崔颉心高气傲,从小没受到过什么挫折的他在这样巨大的打击面前,整个人都几近扭曲,同包一德争执了半年后,包一德终于是不耐烦了,开春收了冬小麦后,想京城发去了一封讨伐檄文,整顿军队准备打仗。
而身在京城的崔绎和持盈收到那封蹩脚的檄文,直接当做了每日一乐,挑剔嘲笑了一番,就扔进炉子里烧了。
秦州军与戴平、杨琼率领的西征军在丰州境内短兵相接,双方恶斗数场,都不同程度地有了损伤,但秦州地形闭塞,自古就少战事,将士们的战斗力远远不及西征军,短短两个月后就被击溃,包一德被擒,戴平原地整编秦州降军,命杨琼率一万人入秦州府,务必要将崔颉的人头砍下。
这回崔颉怂了,也顾不得什么面子,急急忙忙跑到郭茂的住处讨教。
郭茂知道大势已去,先是说自己也回天乏术,后来崔颉急红了眼,给他跪下了,郭茂才勉强给了个建议。
“当初武王以藩王身份被流放到燕州,尚能重整旗鼓,杀回中原,皇上若放得下身段,愿意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可一路向北至凉州,调用凉州军,与武王一决生死。”
崔颉跪在他面前,急切地问:“先生此计有几成胜算?”
郭茂叹气连连:“当初皇上调凉州军去马泉关,韩将军没赶上杀呼儿哈纳,为求将功折罪,又带兵攻打燕州,与白迎春两面夹击,最后还是败在了长孙持盈手里,凉州军溃败而逃,现存多少兵力,实在是难说得很啊。”
崔颉攥着他的衣摆,大声恳求道:“先生!求先生无论如何想想办法、救救朕!等朕回京城夺回了皇位,就封先生做宰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先生一定要帮朕啊!”
郭茂心里清楚,以崔颉的性子,今日下跪已经是极大的耻辱,他日一旦夺回了皇位,自己必死无疑,但自己既然选择了效忠于他,也只能尽力为他筹谋。
“皇上先起来,此事须得从长计议,”郭茂将他从地上扶起,“武王花了三年时间从燕州杀回中原,必然懂得养虎为患的道理,皇上必须抓紧时间北上,抢先占据凉州,否则一旦西征军围城,或封锁北上道路,到那时就来不及了。”
崔颉如梦初醒,马上千恩万谢地回去收拾东西了,郭茂看看自己所住的破茅屋,再次感叹所托非人,收了几件还能穿的衣裳,牵着来时的那匹马,道城门口去等他。
两万禁军都被包一德吞了,崔颉身边只有不到两百的亲卫队,护送着他们出了秦州府,沿山路北上,过村镇而不敢入,三餐只能靠草根树皮维持,崔颉从来娇生惯养,在喝了几天的生水后又患上了腹泻的毛病,连马也不能骑,只能叫人用担架抬着。
杨琼赶到秦州府时已经人去楼空,戴平拷问了包一德,却问不出崔颉的去向,无奈之下只得收兵回京。
没抓到崔颉,崔绎自然是老大的不高兴,但这也不能怪戴平和杨琼,只得嘉奖了他们一番,重新指派人接管秦州,同时严令各地密切留意所有过往的队伍,务必要把崔颉给搜出来。
然而一个月过去,崔颉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除了秦州,他还能去哪儿?两万禁军都交代了,根据包一德的口供,崔颉身边只剩不到两百人,能逃到那儿去?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崔颉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冷不丁冒出来捅一刀,一日抓不到他,崔绎就心烦一日。
“说不定我爹会知道。”持盈一边帮他束发戴冠一边说,“秦州北邻凉州,南接宜州,能去的地方不过这两处,凉州偏僻但幅员辽阔,境内有大片草原可供狩猎,虽然条件艰苦,但若能联合西疆各国,杀回中原也不是不可能的;反之宜州山高林密,地形闭塞,若他想要安度余生,宜州却是最好的。关键还得看先帝身边跟着的人,是谁在给他出谋划策,此人的性格和在先帝跟前的说话分量,直接决定了他们会往哪个方向走。”
崔绎昨晚又没睡好,此刻呵欠连天,小秋捧来参茶,他随便喝了一口,揉着眼睛说:“那便去问问他,当初朕以养病为名将他圈禁在敬哲堂,这一晃半年过去了,什么病都该好了,他要是肯说,肯低头,就放他出去,和你娘、你妹妹一块儿在京郊的别院住着,虽然也受到看管,至少一家人能够团聚,如果他还是那个犟脾气……”
持盈扶正他的皇冠,笑道:“文人清高,我爹他多半还是不肯低头的,不但不肯低头,说不定还会以为皇上气消了,想提拔他呢。”
崔绎冷哼一声:“这个老不修,要不是看在他生你养你十六年的份上,朕早就让人把他拖出去车裂了。”接着便赶着去上朝了。
他走后,持盈坐在软榻上发呆,小秋担心地问:“娘娘,您是不是不太舒服啊,看您脸色不太好,要不奴婢传御医来给您请个脉?”
持盈先是说不用了,后来想了想,又说:“去请这半年里给我爹看病的御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