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过春节这几日,公子坐着吃饭,她在身边忙着布菜,伺候得井井有条,深得公子欢喜。至于同在一桌吃饭这种事,以后断然是不会有了。公子不说,她也不说,大家都已明了。
公子回来了又走了,她的心欢欣了又沉浸了。有时候她怀疑那份欢欣其实是在自己骗自己。她知道,自从公子去了国子监,他们就已经隔了一个从这里到国子监的距离。即便是靠得再近,也无济于事。
日子还在过着,府中没了公子,而且一整年才会回来,这公子院里的人自然也不能闲着。白笑笑和扶芝要时不时的去绣娘那里帮忙,院中其他的侍女和小厮则都被安排去做了别的活计,且搬了住处。这公子偌大一个院子,就只剩下白笑笑和扶芝。
她们两个要做的便是这院中日常的打扫,无事便去绣房帮忙,府中有事的话则变成了万金油,哪里需要去哪里。无非就是帮姨娘们做新衣服,或者姨娘们在府里闹事了,去帮忙处理烂摊子。
自打上次见了公子,白笑笑变得愈发沉默,她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总感觉有些事情懒得和别人说了。以前她不管扶芝愿不愿意听她说话,她总是把自己心里的事情全部都告诉扶芝,这几日连扶芝都觉察出来这个姑娘貌似没有之前那么爱说话了。
扶芝有些担心她,但是面子上还是绷着,死活不愿意问,于是这府中就愈发的只剩下两个人相顾无言,也不想说话,扶芝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白笑笑知道,师父脾气不好不是因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而是这小公子在国子监读书一年不归,她们两个的伙食也就变成了一般的粳米和素菜,最多能多几个炊饼,至于点心之类的东西是想都不要想了。
这样每到月中的时候,扶芝拿给她弟弟的食物就会变得很少,在墙外的那个弟弟,如果只靠着这些没什么营养的炊饼生活,恐怕会活不下去的吧。
白笑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师父这几日吃得很少,原因就是因为过两天便是十五。这正值初夏,炊饼还可以提前多存几个,没那么容易发霉。白笑笑也想把自己的炊饼省下来给师父,但是师父死活不要,还恶声恶气地说:“你自己的东西你还是自己好好吃吧,我可不敢要你的,不然等公子回来了,发现你个头没长,岂不是是要怪罪我?你这个小狐狸的东西,我是再也不敢拿了。”
白笑笑听罢,只得怏怏不乐地吃着炊饼。
“今年的天气很反常呢,长江下游那边已经发了大水,听说淹死了不少人呢。”在绣房做工的时候,几个绣娘在闲聊,手上的活不曾停歇半分。
扶芝和白笑笑是两个帮工,帮绣娘染染丝线,搬搬东西,她们的技术还上不了这绣台,只能在这儿下面一边忙活着,一边听着她们说话。
“可不是,我觉得最近这南京城下雨也有些多了,希望不会波及到京都。”绣娘们一脸担忧。扶芝听了这话抬头望着窗外,窗外那阴沉的天气,让她内心的担忧又重了几分。
那晚不是十五,是十三,离十五还有两天。
白笑笑知道师傅在担心什么。她担心的是在院墙外的弟弟,担心他不能找到栖身之所,在外受冻挨饿。
“这才多大一会儿,这会儿我已经看不见绣线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吧,今日这天气不好,别一会儿下了大雨你们回不去了。”邻近傍晚的时候,这天阴沉的厉害。乌云如同一个锅盖扣在天上,也扣在每个人的心上,让人喘不过气来。管事的绣娘也是好心,让她们先行回去。
“好。”扶芝听罢带着白笑笑匆匆离开了这里,奔向她们自己的院中。
那晚上,因为天气太阴沉的原因,扶芝和白笑笑匆匆从下人们的厨房拿了饭菜,回到屋里胡乱吃了几口,就睡下了。
刚躺下不足一刻钟,便听到外边的狂风大作,接着便是咔嚓咔嚓的雷电声。白笑笑默默的听着外边的声音,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这段时间师父对她还算不错,又给她丢下来一个枕头和一条被子,现在睡地上已经和睡没什么区别了。
闪电渐渐近了,白笑笑在屋里就能看到外边的闪电,颇有几分妖娆。雷声也渐渐近了,轰轰隆隆地带着点挥洒自如的肆意,侵袭着白笑笑的耳膜。
她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天气,她沉浸在对天空之神的敬畏中,忽然貌似听到还有一丝丝别的声音。她侧耳凝神,最后听到了那声音是从师父的传来。
那是哭声,嚎啕大哭的那种哭声。白笑笑借着闪电看到的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整个人蒙到被子中,这样看起来像是平白无故的鼓起了一座小山。
哭声压抑在这被子中,听起来有几分呜咽。白笑笑走上去拉了拉师父的被角,里边哭声未停歇,反倒又厉害了几分。她也不知道师父怎么了,只觉得蹊跷,即便是担心在外的弟弟,也没有必要哭成这个样子吧?
她无奈只能隔着被子抱着师父。过了一会儿,被子里的哭声渐渐歇了。白笑笑松开了手臂,师父的脸从被子里来,带着满脸的泪痕对她嗔怪道:“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抱那么紧是想闷死我吗?还有,只穿内衫你不觉得冷吗?”
白笑笑傻乎乎一笑说:“不冷。”然后特别大胆的对师父说:“师父要是怕我冷,可以抱着我睡觉。”说罢一个劲儿的往扶芝的怀里钻。
突如其来的亲密把扶芝吓了一跳。扶芝面对这个精灵古怪又听话的姑娘实在是没了主意。半晌叹了一句:“我对你又不好,你又何苦来着。”
“师父,你说我不依靠你,在这偌大的府中,我又能依靠谁呢?”白笑笑道。
“你果然是长大了呢,已经能明白这些事了。”扶芝感叹一句,搂着半躺在她怀里的笑笑说:“这外边的雷电怕人,你我也睡不着,不如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师父你说。”
“以前,有个小姑娘住在黄河下游,那地方时不时的会发洪水,那小姑娘从小见得多了,也从来没有当回事过。每次发洪水,他们一家老小,都会收拾家中值钱的东西,然后拉到山上躲过洪水,等到洪水过去了,再到山下去住。”
“后来有一年,那天似乎也和这种天是一样的,但那时候先是下雨,之后才电闪雷鸣的下起瓢泼大雨,天上也有个锅盖,真的和这种天很像。”扶芝说罢看了看窗户,外边的天还在的铺闪鸣雷,她抱着白笑笑的手也紧了一些。
“那小姑娘就和家人一起,躲在了山上。山上有他们盖的茅草屋,修整的还算可以,他们上去之前又带了家里的存粮,所以即便是在山上什么都没有,也能靠着那些粮食撑个月余没有问题。”
说着扶芝叹了一口气:“可是谁能想到,那年的雨太大,居然冲垮了山上的茅草屋,他们的一些粮食也在这大雨中遗失了。况且山上雷电密集,又不能出去寻,只能先寻个山洞住下来,只盼这雷电能小一些,再出去想办法。”
“等这家人找到了山洞,才知道躲在山上的村民房子被冲垮的不是他们一家,有好多人家甚至连粮食都被冲走一点都不剩,也躲在了这山上最大的山洞里。在那里一家人熬了两三天、到第三天的时候,粮食是一丁点都没有了,这些躲在山洞里的人,有不少冒雨出去寻吃的成功的,却也有被山上的野兽吃了的,还有被雷电给劈死的……小姑娘的父亲怕一家四口人饿着,执意出去找吃的,结果……就被外边的这种闪电,给劈成了焦炭。”
扶芝说道这里,似乎有些说不下去。白笑笑依偎在她身边也没有说话,她一直等着师父接着开口。
扶芝停了很久,才接着说道:“后来小姑娘的母亲哭晕过去几次,更让人难受的是,第二天雷电已经慢慢变小,出去找吃的已经没有昨日的那种危险了。小姑娘自己带着弟弟出去寻了一些吃的,想到父亲若是昨日能等等,没那么心疼他们,让他们饿上一天,也不会出门被雷给劈了。”
“母亲一个人带着姐弟两个总归不好过。没有男人护着这日子过得愈发艰难,况且山下还是不能去的,赈灾的粮草运到山上她一个女人也抢不到什么。那总是一个狼多肉少的情境,母亲往往抢不到什么还总是被别的男人欺负。再然后,雨越来越小,县太爷带着衙役们划着船来山上寻难民,说能让孩子们上船,把孩子们送到没有受灾的临县,但是县太爷要银子,银子少了就不能上船。可他们家哪里有什么银子啊。母亲为了最后为了让他们上船……用……用身体买通了一个老光棍衙役,那衙役说小女孩和他弟弟都是自己远方堂姐家的孩子,这才把他们给弄上船。”
扶芝说到这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白笑笑都能感觉出来那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自己脸上。
“后来小姑娘和弟弟到了临县,在街头做乞丐,因为难民太多,临县的乞丐也多,他们讨不到什么便宜。听说京城做乞丐也能吃饱,就藏在了别人的车马里,辗转到了京城。可到了京城,才发现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样子。京城的乞丐是能吃饱,但是不是靠行乞吃饱,而是靠拳头吃饱饭。哪儿哪儿都是帮派,他们又瘦又小,根本就没人愿意收他们。”
“为了能活下去,小姑娘那时候才八岁,咬咬牙把自己给卖了,她不想让弟弟也变成奴藉,而且弟弟的脸上有一块大的胎记,那些迷信的老爷管家们都说这胎记不好,是大凶之相,本也就是卖都卖不出去的。所以小姑娘就到了围墙的里边,她弟弟还留在围墙的外边。她想出去,但是又想让弟弟进来。”
白笑笑听了不知道能说什么,她攥了衣袖,笨拙地给师父擦眼泪。原来师父也是个苦命的人。也是,在这地方做奴隶的,又有几个不是可怜人呢?
“天气下雨,又潮湿,这会儿说了话,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也别下去睡了,和我在这睡算了。”扶芝说着把笑笑放在床里边,又下床把她被子拿了上来,帮她裹好。
“师父,你对笑笑真好。”
“像你这般不记仇还说人好的,以后有你好受的。”
“笑笑不怕。”她还是笑着,笑得无比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