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这次崔秀才倒是巴巴的想等着傅子谟来劝他,劝他留下,可一连在家等了三日,也不见那傅府上有什么人来请,便知已没了可能,在家中生闷气来了。原本还是有媒婆上门给他说普通农家女儿的亲事,可他不愿。如今可好,没了在这傅府做先生的活计,上门求亲的人愈发少了。
他也想回去,却又觉得无颜面回去。且这傅家公子别看只有五岁,现在所读之书已然比他还要多了。他这回去,又教人什么?想了一想,除了在家嗟叹,也无可奈何。
而这边傅山把崔秀才赶出去之后,傅子谟知是他的主意,也无怪罪的意思。
“爹爹就不能再帮孩儿找一个先生吗?”见了傅子谟,傅山还是一副小儿的样子。
“哎,你也真是的,爹爹忙于族中之事,还有校对本县能人志士所撰书籍,甚是忙碌。那崔秀才读书上是有欠缺,但是相对而说,他的四书五经的功课还是扎实的。你跟着他识完字都不行吗?”
“爹爹……”傅山低下头不说话,但是那样子分明是不愿意再让崔秀才之流污染自己的耳朵了。
“也罢也罢,不然你自行读即可。白日读书,有不懂之处写下来,黄昏用膳之前整理好,待我晚上抽出一个时辰给你解惑。”傅子谟这么安排也实属无奈。
傅山听了甚是高兴。他知道爹爹学识最多,他的一个时辰比崔秀才一天都管用。当下便欢呼进入书房,准备杂七杂八一股脑的全看了。
他还记得崔秀才说的《南华经》,便取出来细细读着。那些精怪传说,还有描写的山川秀丽,更重要的是庄子在书中所描绘的那一种绮丽而梦幻的气氛,都让傅山沉醉不已。这才是好书,讲故事中还能听一份道理,不比《论语》那些更加有趣?
入夜,傅山已经拿着整理好的问题,等着父亲来他的书房。
傅子谟进房之后,先看了他的日志,得知他今天读了什么书,略微思索,便问他有和要问。
“爹爹,庄子说的大鹏可真的有?”
“或许有吧,或许是庄子梦中的。若这凡尘是庄子的梦,梦才是庄子的生,那么他或许是真的见过真的大鹏鸟,他也真的是一只蝴蝶。”傅子谟乐呵呵地说道。
“还是爹爹好,若我去问那崔先生,保管又要斥责我异想天开,嘲笑我把那假的也当成真的。”
“俗人受限于俗世,即便读书也是为了在俗世得到更好的活着。这种人早就把梦看得俗了,万事都想找实实在在能握在手里的,如此这般说也不算错。”傅子谟道。
“爹爹说这些,儿子觉得很新奇。”
“既然你已经能听懂一些,那我便多说些好了。”傅子谟接着道:“相比人在俗世的力量,人精神的力量更为可贵。俗世之力只能改一亩三分地,一院三间房;或者一门纳三妾,一父有三子……顶多就是经多战而得国,此乃顶点。可精神之力,可创世,可改世;可造人,可造国。”
“可爹爹,即便精神力量再大,能有你说的这般能力,又能如何?相比俗世不过是虚妄。”傅山觉得,这话确是有些空了。
“不。人生在世,以求什么?”
“求内心安宁,福寿康健。”
“你说这些还是太浅显了。其实只有两个字,那便是‘满足’。”傅子谟道。
“孩儿不懂。”
“你说我这一世为何不入仕途,只愿意在这里寻书校对,与读书人交往?只因这样能让我得到满足。傅家六代先祖打下基业,如今衣食不缺,也不会受人欺凌,我自然要多读多看,满足我内心之愿。”
“原来爹爹是这般想的。那如果我们傅家如今并不是这般富足的模样,是不是爹爹还是要考取功名的?”
“那是自然。对于爹爹来说,这俗世是檀木箱子,读书便是在箱子里装满东西。只有东西却无俗世的箱子,那会惶恐,那会觉得不安全;若只有俗世的箱子,却无半点书可读,那么再大家业也只是个箱子,空虚是会让人虚度一生的。人这一生,不能只有一个俗世。”
“爹爹这般说,孩儿赞同。”傅山眼里话语里冒出来的都是兴奋。两人又聊了一些别的。总之傅山觉得和父亲畅聊一个时辰,倒是比和那崔秀才呆在一起多年都要畅快。
天色已晚,若不是傅山的娘亲来催他们入睡,这父子两人还不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
“我说你这人也真是的,说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言论,也不怕把孩子的想法给弄乱了。”进门之前,傅子谟的夫人曾在外听了片刻。她本也是读过书的,嫁给傅子谟之后,读书不少反多。两人的关系在旁人看起来略微的不般配,哪有女人嫁夫之后还读男人所读之书的道理?读书可以明智,若让女人越读越聪明反倒不专心做相夫教子,则会失了内外平衡,岂不糟糕?但是傅子谟和夫人的关系,他觉得自己舒服了就行,没必要按着别人的想法来。
“我看他喜欢这些,便多说了两句,有什么可奇怪的。反正孩子喜欢,日后就算拦着也是拦不住的,还不如告诉他一些本来就对的东西,省得以后被别人影响,又入了旁门左道。”
“你啊你,这辈子别人请你当官,你都不要,非要做这望族的闲云野鹤。我只图我们家傅山,长大能与你有所不同。”
“我这叫大隐隐于市。你还真盼着我天天穿着官服,说话与你拿腔捏调的?”傅子谟嘿嘿一笑,言语中也带了几分暧昧。
“你这没正行的,亏还自称是读书人。”夫人笑着啐了他一口。
“读书人怎地?还不能让人君子好逑了么……娘子,你就别吊着我了……”
傅山去了寝殿还在秉烛琢磨《逍遥游》;而父母的房里,亦是他不懂的另一种逍遥游。
如此安乐,怪不得傅子谟说己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