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初六,照例皇帝李璟每月都挑几天来考问一下儿子们的功课,哪怕是已经出镇一方的大哥也一早就从江北节度府出发,赶回江宁候着等候考核。
刚才樱雪口中的大郎便是指他了。
想到这位大哥来,李煜不但头皮发麻而且是发炸,否则刚才也不会瞬间被吓得睡意全无。
太子李弘冀是个少见的狠人,莫说在南唐就是放到中原都是凶名赫赫的杀神。
保大元年,在李璟哭着不愿意登基,而是死活要把皇位让给自己三弟李景遂的时候,他年方十二,便被李璟封了个镇海节度使的头衔,派出去监督江北重镇润州(镇江),前脚刚踏进城,后脚就得到消息,宿敌吴越国联合后汉同发大兵偷袭润州。
此时润州守军数量并不占优,李璟大骇,赶忙要给儿子换个节度方镇,他却回了一封奏章表示倘若皇子半路而退,于守城士气不利,故决心死战报国!
嗣后说到做到,亲自登城楼,冒着天下闻名的吴弩箭雨,指挥若定,打退了吴越国以举国之力扑来的偷袭,更趁着吴国退兵时,突然掩杀出城,一仗下来斩首上万,堪称南唐立国来第一大胜仗;
他最为人诟病或者让人恐惧的还不在于此,而是心狠手辣,严苛猜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
那场大战后,南唐一时派不出更多援兵,李璟都想让他放弃润州,可这个上下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为了彻底消除后患,下令将俘虏的来的吴越高级将领全部斩首!
通常大战后高级俘虏要么出钱赎回,要么相互交换,而且中国向来有杀俘不祥不利大将军的说法,充其量杀个把诸如宣节校尉之类的低级将领,用以向敌国施加压力,好在勒索赎金的时候更有底气。
全部杀光这种绝户手段莫说在南唐,就是整个残酷的五代十国都是可是第一次出现。
事后吴越国气的传檄天下痛骂,但事实上却是被彻底镇住,吓得退避三舍,缩到江南瑟瑟发抖,而李弘冀乘机发挥南唐内线作战优势,调兵北上,把想乘机捡便宜的后汉打得吐血,一举稳定江北局势,因功被封为太子,之后多年镇守江北,大小百战未尝一败,隐约有了南唐第一武勋的称号。
只是太子殿下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他眼里皇帝宝座外什么都没有,明明已经出镇东都,但在金陵城和皇宫里却有不少眼线,替他死死的盯着着皇叔皇弟们的一举一动,如果被他知道弟弟们做事稍有出格,直接就是一顿很训,本身已经是杀神般的存在,只要稍稍动怒,其他皇子们如何经受的起;
由此弟弟们对他也是畏之如虎,只要他一回西都江宁,所有皇弟都会找借口去进香炼丹甚至称病躲在自己宫殿中不出,好避免和他打照面。
李煜比他们都聪明,每当这个时候就打着替南唐鸠集图典的幌子,往澄心堂里一钻就是两三天;因为他知道除了考校学问的时候,自己的大哥是绝对不会踏入澄心堂一步的。
……
樱雪替他整理完服饰,李煜带着两个小太监就往澄心堂而去,早点去,宁可自己等李璟,也不能让老子等儿子,父慈子孝,低调低调再低调,实在不行装傻卖萌,看看能不能从便宜老子手里扣点什么好处出来,作为自己的发家基本……
澄心堂这个地方,李煜穿越前就知道,不过只晓得澄心堂纸,号称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是历史上最好的书画纸,但没有实物出土,堪称千古谜团,所以想当然的以为就是个皇家造纸场。
穿越后才明白,不是纸场,而是南唐皇家藏书、读书之处,兼御用文房四宝制造。
这是一片颇大的宫殿群落,澄心堂是其中的核心也是最大的建筑,按理说整个建筑群该叫澄心宫,或者澄心堂宫才是,但时间久了,也就约定俗成。
李煜在里面七绕八绕后,来到澄心堂的一间偏殿,有时候李璟在澄心堂看书的时候会召见大臣商议讨论,那正殿中就不大方便,索性专门开辟出几间偏殿来,私密性更好,布置得也更随意。
偏殿正中是一张巨大的几案,后面一张高背椅子,宽阔异常,差不多呀赶上后世的太师椅了,不用问,这是李璟的专座,至于两边,则各有椅子或者罗汉榻。
五代时期,经过唐朝的高速发展,椅子一物已经走入千家万户,上到帝王宫廷,下至黎民百姓,都觉得坐在椅子上比跪坐在榻上或者地上要舒服的多。
至于胡床也就是俗称的小板凳,倒是已经退出客厅许久,目前在厨房灯下人聚集处发挥着余热……
时间尚早,李璟应该还在吃午饭,正殿中空空荡荡,只有自己和五哥李良佐先到了。
李煜是正宫钟皇后所生,而五哥李良佐是庶出,母亲只是个宫娥,有喜后才被抬举为后宫中级别最低的宝林,甚至不如当年的卑微时的武则天,武才人好歹是后宫正五品,宝林是正六品,再往下就是御女(宫女领班)这种事务性品级。
在子以母贵的这个时代,他从一出生就是皇子中的最底层。
而他母亲生产后身体始终没有得到妥善恢复,前些年终于熬不住去世,后来便由钟皇后抚养教导,如此身世让他性格沉默内向,不善言语,平日见到兄弟们也只是低声打个招呼后,就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但对李煜则略微亲热些,因为两人都喜欢往在澄心堂里翻看各种宗教典籍,只是李煜好佛,他却是习道……
两人相互招呼后便各自坐定,不置一词,对此李煜也习以为常,有时候在澄心堂里,两人各自翻阅自己的钟爱的典籍,往往一天都不会说一句话。
正在李煜闭目盘算,今日该如何应对李璟的考校,顺便想想如何低调的拍拍自己老子马屁的时候,一乘软轿直接抬入殿中,两人一见急忙起身迎接,这是二哥到了。
二哥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李璟心痛之余便同意他在宫中坐轿,享受到了连太子都没有的待遇。
轿帘撩起,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面孔来,乐安王李弘茂今年已经十七岁,但脸上却没有一丝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红润与火力,显得苍白憔悴。
李煜悄悄踢了五哥李良佐一脚,随后自己跑上去搀扶他出轿,李良佐也赶紧跟上,两人遣开太监一左一右的将他搀出轿子。
“倒是有劳二位贤弟了”李弘茂声音轻柔,和他的性子一样,他在京城中素有贤王之称,日常作风和李璟相似,喜欢接触文人相互吟诗唱和,他才情不凡,李煜私下比较一下后觉得,如果自己不做文抄公的话,此刻在诗文一道上还真不是他的对手,毕竟两人还差着好几岁呢,何况自己也还没到那个“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始工”的境界。
“皇兄何出此言?这是为弟应该的,近日天寒,皇兄可要当心啊”说着搀着他往座椅走去,早有小太监在上面铺上了厚厚的锦垫,待他坐下后李煜又和他谈论一会诗文算是闲聊,五哥李良佐则默默的站在一边,哪怕李煜把话头往他哪儿引,他也只是嗯嗯哦哦应声而已。
此时其它几个皇弟也依次入宫,李煜看到了七弟李从善,从外貌而言他倒是最像李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睛又黑又大,而且灵活,倘若走在前世的大街上肯定会吸引不少小姐姐上去抱抱掐掐“好可爱的小正太啊”;
只是年纪小小眉宇间已经有了几分盛气凌人的样子,估计是觉得有了礼部侍郎做靠山,对其他兄弟就有些看不上了。
“傻逼小屁孩,不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么……”李煜心中恶狠狠的骂了一句,道理是不错,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酸,同样一母所生,年纪也就相差一岁,凭什么钟谟就看中他而不是自己呢?
皇子结交外臣未必是好事,但有人投效自己和只能看着别人被投效,二者差异巨大,或者说至少在钟谟眼里,自己远没有这个小屁孩来的值钱……
再说这个一个侍郎也是有自己的小派系的,等于是有了个班底的架子,必要时可以迅速扩充起来,形成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完整组织……
“哎,同人不同命啊”李煜暗暗叹息一声。
“五哥,你声音且大些,我听不清”李从善大喇喇的对李良佐道,后者嗫嚅了半天还是声音如蚊虫。
“五哥,如此语气,这是看不起小弟吧……”李从善一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表情,李煜看着恨不得上去一拳,真tmd惹人厌。
“这,这这……,看……看……不起,不…………不是”李良佐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是结结巴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从善也是钟皇后所出,论身份比他要高贵得多,想到这些,李良佐整个人顿时如同筛糠般抖了起来。
李从善见了,嘴角牵出个残忍的冷笑来,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五哥,眼光中充满了戏谑和毫不在意。
李煜偷偷瞧去,只见李从善有意无意的往几个更年幼的弟弟处扫了一眼,其它几个兄弟年纪都在十岁以下,见此情景也吓得连连后退。
“这是在拿五哥立威啊……这么欺负人有点过了!”,虽然刚才还打定主意要低调再低调,但眼看老实人受辱,自己也有点克制不住了,毕竟自己还是可以摆摆皇兄架子的。
咳嗽一声正要说话,耳朵却传来另一声咳嗽,中气虚弱,“七弟不得对五弟无礼”,扭头看去,原来是二哥李弘茂出言打抱不平,李弘茂也听到了李煜的咳嗽声,此刻见李煜看过来,嘴角上略略一笑,算是嘉许。
“皇兄此言差矣,我只是让五哥声音响些,小弟年纪尚幼,耳音不如哥哥们灵敏……”
“混蛋!”李煜心中大怒,真以为背后有个侍郎就了不得了,就敢抖机灵顶嘴二哥了?
这是五代十国,杀个侍郎和杀条狗也没什么区别;
不对,杀狗须得防着狗急跳墙咬人,侍郎这种手上没兵的废柴,杀了也就杀了,砍掉脑袋后他家属还得上表谢恩。
这小兔崽子大概不知道老一辈反贼朱温当年是怎么给文臣立规矩的吧……
李弘茂没料到,小他五岁的弟弟竟然公开顶嘴,一时间有点措手不及,他是名士性子,清谈辩难拿手,但这种一对一夹枪带棒言辞交锋却不甚熟练。
刹那间,面色涨的通红,竟然被气得一叠声的咳嗽起来。
李煜见了瞪了李从善一眼后赶紧跳过去,给二哥李弘茂轻轻捶背,……
李从善对此毫无反应,继续冷笑的扭头看着李良佐“五哥,我说得是不是啊……”
这话问得更刁钻,连是或者不是都没法说了,李良佐面色比李弘茂的病容更惨白。
李煜正要咬牙收拾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却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怒喝“混账东西,天家礼仪何在!”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的年轻人大踏步走进来,方面阔口,浓眉大眼,鼻梁挺直,相貌英俊豪迈,只是一身打扮却和这风雅的澄心堂正殿格格不入,在这儿大家都是一身裘皮袍外罩绸缎衣衫,就是旁边服饰的太监,也是身穿夹木棉的深蓝色细麻布袍。
而这个人却是一身戎装,胯下生牛皮战裙,上身是一件马甲式的牛皮轻甲,胸前镶着着明晃晃的钢制护心镜,头上的发髻扁扁的,右手抱着一只皮盔……
随着他的进入,整个大殿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不少,几个年幼的弟弟靠在一起,满脸惊恐,而原本似有似无的龙脑香氛,也在不知不觉间化作了刺鼻的血腥味。
南唐第一杀神,润州节度使支郡四州,东都留守,南昌王,太子,李弘冀到了。
“道歉!”李弘冀走到李从善面前。
“这,这……我是和,和皇兄们开……开……玩笑的”轮到李从善结巴口吃了。
李弘冀并不言语,只是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他,李从善虽然有点跋扈,但也就是对着弟弟们和庶出的哥哥;
在李弘冀这种尸山血海中锤打出来的狠戾面前,半点抵抗力都没有,脸色由白转青,最后竟是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摇摇晃晃的走到李良佐和李弘茂面前结结巴巴的拱手道歉。
“哼,下次再被我看到这样,莫怪不顾情面!”
“大哥,就看在小弟年幼的份儿上,宽宏大量一次把,我再也不敢了……”李从善面上隐约有了几分哭相,他是真的被吓坏了。
李从善自幼聪明,小小年纪为人行事却又几分小大人的派头,钟谟是他西席先生,见他如此,也就起了辅佐的心思,虽然论起来是第七顺位的继承人,但“功大莫过于拥立”。
现在上面三位斗的那么厉害,天晓得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老二身体不好,老五庶出,这两个算上顺位序列都勉强,如此看来李从善并非没有可能继位。
要是李煜听到这话,少不得要抱住他大喊“钟先生,大才,大才……”因为历史上,李煜就是这样得到皇位的……
钟谟虽然不会明着说,但李从善就学于他日久,多多少少也受了点影响,再加上常被李璟夸奖,十二岁的小孩子自然是有些飘飘然起来;
想着李弘冀当年能立下如此功劳,自己只是没机会而已,于是又隐约有了几分看不起大哥的意思,觉得他一介粗鄙武夫,两手血腥,不过如此。
今日直面李弘冀了才晓得,万人屠的威势绝不是自己一个太平皇子所能抗衡的,李弘冀甚至都没有人真正的发怒,就已经将自己吓得腿软,倘若真发起来火来……
想到这里漂亮的小脸上血色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