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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卌六章

海州庶氓 彳戌 12427 2022-11-07 22:49

  即便是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老百姓也有同情心的,然而同情久了,他们也便吝啬了。

  对于石柱的这个反革命罪名,社员们都心知肚明,它只不过是被强加的,与那些地主、富农和坏分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性质。但石柱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牌子却像有了魔力一般,在他们与石柱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让他们对石柱敬而远之,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时间长了,在社员们心里,石柱便成了真的反革命分子。

  石柱一直记得大队干部常说的那句话:我们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于这些坏人,我们要通过对其改造,让其认识、改正错误,进而成为我们人民的一分子。

  正是因此,石柱每天上工都比别人早,收工都比别人迟,为的就是能尽快摘掉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这顶帽子。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无法改变有些人对他的白眼,无法获得大队干部丝毫的肯定,甚至于以前与石家走得比较近的人,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其疏远起来。

  近一年时间,石裕氏一直拖着年已九十的老骨头多方恳求,试图摘掉石柱头上的帽子,但每次结果都是一样。

  “不行!”代队长和谈书记回答都很坚决,“你家石柱是‘现行反革命’,犯的可是大罪,我们已经是宽大处理了。你去城里打听打听,这类人参加劳动时牌子都得挂在脖子上的,而我们呢,只是在开大会时候才让挂。想要摘掉帽子,必须要经过更加彻底的改造!”

  这个时候,石柱由希望到失望,再到最后的绝望,情绪波动非常之大。

  但这一段时间,石家还是有好消息的,首先就是春天时候,石烁又替魏家生了个儿子,取名叫魏连河,长得白白胖胖,很是讨人喜欢。季氏专门带着石烨去魏家看了自己的二外孙,高兴得不得了。石烁见他们来了,说道:“唔妈,我想去看看唔哒!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自上一回石烨来告诉石烁父亲出事了,让她暂时不要回娘家,石烁一直就想去看看父亲,好几次都是哭着被魏霍给拦下来了。在那特殊的年代,即便是亲闺女,也是要避嫌的。

  “烁,放心吧,你哒身体很好,就是精神头不太好!你还是得听俺的,现在不要到俺们那边去了。你看,你现在都两个儿子了,俺是担心去你看你哒,会影响到你家!”季氏还是不同意女儿石烁去看父亲。

  不久,石家又迎来了第二个好消息:夏天刚过,曹妙妙也生了个儿子。这可把石家人给乐坏了,再怎么说,石烁的两个儿子都是魏家的,是外孙,那就是“外”人,曹妙妙生的这个儿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石家人。

  这一次石烁终于没忍住,以看弟媳妇和外甥之名,带着两个儿子到弟弟石烨家呆了两天。

  晚上时候,石柱乘黑去了石烨家瞧了瞧大女儿和两个外孙,大半年时间没见了,他心里也想得慌。如今见着了,而且自己也有了孙子,他感觉很满足了。然而,在这些满足,或者说是甘心瞑目的背后,石柱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自尽。

  让石柱有此轻生念头的,除了无休无止的羞辱和内心折磨外,石焆念书的事情也是一个催化剂:

  石柱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的那天,石焆在大柳树下哭了半天,等回到家后,话也不说,又蒙在被窝里哭了起来。过了两天,家里人发现她不似以前那般经常半天不见人影,而是老老实实去上工、挣工分。

  于是季氏问道:“焆,这两天咋不去‘**小组’开会的?”

  石焆很不情愿地说:“唔妈,那些人说唔哒是坏人,要跟我划清界限,不让我参加了......”其实石焆的话里更多的是带着遗憾,她一直羡慕那些有资格在台上打坏人的红小将,当自己快要有资格时,居然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女儿!

  又过了几个月,“撤销‘红卫兵’组织”的最高指示终于慢悠悠地传达到了谷圩大队,就这样,大队里头的“红小将”们也都自行解散了。春季开学时,石焆总算安下心来,念完了初中。到了要上高中时,季氏便带着石焆到了大队部,希望大队上能写封推荐信。

  季氏陪着笑脸说道:“代队长、谈书记,你们看,俺家石焆上高中的事......”

  还没等她说完,谈书记就说道:“不行!石柱是‘四类分子’,你们家是反革命家庭,这个‘推荐信’,大队上是没法给你家开的,你家二丫头现在捞不到上高中!”

  “俺家孩他哒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他也在认真改造。”季氏还是不死心,继续腆着笑脸,“俺家二丫头上学这事,你们看能不能宽容宽容?”

  “这是规定,你这样是让我们犯错误!石柱才改造大半年,等以后改造好了,才能考虑给你家小鬏上高中。你还是回去吧,在这边耗着也没用!”大队干部下了逐客令。至于规定是什么,谁也不清楚。

  石柱知道自己的身份终究还是影响到了孩子的前途,内心有些自责起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情绪渐渐开始波动,甚至常常想到自尽。但他还是一直在等,现在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二外孙和大孙子,也见到了大闺女,他觉得已是死而无憾了。

  石裕氏现在已是老迈龙钟,耳朵也不行了,但她的内心却跟个明镜似的,她感觉到了自己孙子内心的变化,担心他会做傻事。这可能源自于石裕氏在清宫那几年的所见所闻吧,她见过太多的宫廷争斗,丫鬟甚至是嫔妃们投河、投井、上吊更是屡见不鲜,这也让她对死亡变得敏感起来。

  这天中午,石裕氏刚眯了一会,只听见院子里的敲门声,随后进来了一位僧人,超凡脱俗。

  “女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别来无恙否?”那僧人作揖道。

  石裕氏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便笑着道:“呀,这不是,法卯师傅么!”虽然隔了这么多年,尚有些许犹豫,石裕氏仍一眼认出来人正是法卯师傅。“都快五十年没见了吧?大师你还是跟当初一样年轻,我就不行了,快要进棺材咯!”

  “不瞒女施主,贫僧乃修佛之人,自然与凡人有异!”

  石裕氏又笑了笑,“呵呵,老朽早就猜出来了,若是凡人,岂能有大师这般容颜未变的!敢问大师,今番前来,有何指教?”

  “贫僧此来为两件事。其一,施主可否记得当年贫僧赠给令孙的那块青碧色玉坠?”

  “记得,记得!只是......”石裕氏有些难以开口,“二十年前,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那玉坠突然就不见了,至今都未寻到,真是惭愧!”

  法卯师傅作揖笑道:“这不赖施主,那玉坠本是贫僧施了法收回去的!”

  “敢问大师,这是为何?”石裕氏有些不解。

  “这玉坠乃贫僧贴身宝物,在危难之时能保佑逢凶化吉,但这只在于乱世之时。彼时乱世已过,天下太平,玉坠便成为普通饰物,于施主已毫无用处,故而贫僧将其收回了。”

  “原来如此!老朽拜谢大师在乱世当中保佑我石家血脉未断!”

  法卯道:“岂敢,岂敢!贫僧真身乃是只白兔,修佛多年。令孙出世那天,贫僧误食野芹菜,又被八仙草所困,若非令郎相救,恐已葬身赤链蛇之腹。只可惜贫僧的玉坠只能保一人平安,实难保全石家所有人!阿弥陀佛!”

  “大师,您言重了!如今我石家人丁兴旺,已是感激不尽!只是,如今我那孙子又遭难了......”

  “女施主不必难过,这正是贫僧此番所为第二件事。凡事离不开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谓有果必有因-令孙自小喜打抱不平、乐善好施,因此即便无贫僧玉坠,也能逢凶化吉。然施主乃捕蛇世家,虽也曾斩妖除魔、为民除害,但杀孽终究太重,这才报应到令孙身上!”

  “若如此,大师,这当如何是好?可有破解之法?”

  “阿弥陀佛!”法卯双手合十,面露难色,“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令孙之劫难乃天意,恕贫僧无能为力!”

  “那,大师,能否指点一二?我孙儿要受难至何时?”

  “也罢,天机虽不可泄露,但可点拨一二。令孙曾在海州过了八道关卡而逢凶化吉,此番免不了要受八载之难,唯有人中之龙方能平此无妄之灾。然当下,潜龙被困,尚有两番沉浮,天下人唯有等待神龙抬头。女施主切记,令孙已有轻生之念,需尽快驱其心魔,否则一切皆沦为空谈。阿弥陀佛!”

  这时一阵秋风扫过,院子里的落叶哗哗作响。石裕氏忽感一阵凉意,忙睁开了眼,然眼前并无半点法卯师傅的影子。可刚刚却不似在梦里,一切皆真真切切。自那天以后,石裕氏便片刻不敢懈怠,但凡石柱在家时,她都在一旁盯紧着。

  这天石柱因有些伤风发烧,吃了药后便躺在家中休息,未去上工。石裕氏自然也不敢放松警惕,过一小段时间便从门缝中往里屋瞧一瞧。

  石裕氏再一次查看时,忽然看到石柱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了来,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不住地望着房梁,甚至几度都站了起来,意欲向上甩绳子,但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坐在那里。

  看到此情此景,石裕氏心里咯噔一下,她一开始就想着冲进去阻止自己的孙子,可转念一想,或许石柱能自个儿想明白了,进而驱除掉他的心魔。终于,石裕氏看到石柱好似放弃了这一念头,她才推开房门,慢悠悠地踱了进去。

  见石裕氏进来了,石柱猜到她已经看到了刚刚的一切,他也就顾不得说话了,一下就跪到了地上,抱着奶奶的腿痛哭起来,像个孩子一般,俨然忘了自己如今已到了知命之年。

  “孩子,想哭就尽情地哭吧!”然不管他有多大,在奶奶的眼里,他仍是个孩子。待石柱收了哭声、擦拭眼泪后,石裕氏弯下腰把他拉了起来-其实她已经不用弯腰了,到了这个年纪,腰早已弓了一大半。“柱子,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那以后再不要干这傻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几十年了,咱石家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不都挺过来了么!现在没有小鬼子拿枪指着我们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国民党来抓人,不过就是受点冤枉罪么!只要活着,相信总有人帮咱们平反的!”

  “嗯,唔老奶,我想明白了,现在已不是那打仗的乱世,只要活着,日子就有盼头!”

  石柱虽然是想明白了,但疯狂的年代还很漫长,即便是有所冷静,也是两三年后的事情。在这两三年里,仍不时出现一些荒唐之事。

  自石柱被扣上这顶大帽子后,原本与石家走得比较近的人也皆因形势所逼,渐渐与其疏远,其中之一便是罗二荠的遗孀姜寡妇。当然,这个中原因石家都能理解。

  罗二荠去世之后,石柱受其临终之托,时常会去周济下姜寡妇家,姜寡妇有事之时,也偶尔会请季氏帮忙照看下孩子。毕竟,靠她一个女人,要养活三个孩子确实很难。如今,姜寡妇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就连遗腹女莲花,去年也嫁了人。

  这一天,石烜有些不舒服,季氏便带着他到大队部的小医院里看看。刚走到拐弯的地方,她便遇到了姜寡妇。姜寡妇也带着孙子罗超苏去医院,想必小超苏是拉肚子了,正蹲在不远处的草丛上屙屎。季氏到那时,姜寡妇正要撕旁边公告栏上的标语纸给孙子揩屁股。她不识字,并不知道标语写的是什么。

  季氏见状,赶紧拦着姜寡妇,“二娘,快停下!这个纸不能撕的,撕了只怕会出事!”其实,姜寡妇比季氏大不了几岁,但她是已故罗二奶的侄媳妇,而季氏是罗二奶的干孙女,因此,论辈分,季氏是晚辈。在乡下,只要能叙得上辈分的,不管年纪大小,绝对不能乱。

  姜寡妇对季氏的话不屑一顾,也不愿理她,只在嘴里头念叨着说:“一个反革命人家,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赶紧离我们远一些!”声音虽小,但季氏还是能听到,或者说,是姜寡妇故意说给她听的。

  季氏已经习惯了听这样的话,比这话说得更难听的也比比皆是,因而她并不生气,也从不与人理论,只是苦笑着带石烜进了小医院。

  随后,姜寡妇带着小超苏也坐到了医院里,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可不久就出事了。

  所有人都好端端地在那坐着,突然就冲进了几个**小组的人。自“红小将”们自行解散后,抓人的事就归文革小组的人管。大伙见状,都知道出事了,但不晓得谁又要挨抓走批斗。

  原本已有所缓和的文革,因为林彪的叛逃又陡然紧张起来。在此之前,还有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继林彪被定为*泽东的接班人并写进党章、朱德等老一辈革命家被赶出中南海后,市面上便出现了很多林彪上井冈山与*泽东会师的图画,随即,“朱毛会师”被篡改为“毛林会师”。就连谷圩大队这个指甲盖大点的地方,挂着此类图画的人家都不在少数。但在“林彪集团”覆灭之后,这些人家慌了神-林彪已经是背叛革命、背叛*主席的人,挂这样的图画岂不是明摆着说自己也是反革命么?但他们又不敢擅自撕毁图画,因为图画里毕竟有伟大领袖*主席,若撕了,不就变成了侮辱*主席了么?为此,公社专门开了会议,最后决定将这些图画回收,再上交给县里统一处理。后来据说,这些图画都被悄悄焚烧了。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反革命”又成了重罪,必须严惩。**小组的几个人冲进小医院后,直接到了姜寡妇跟前,指着她说道:“就是这个人,带走!”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把我带走?”姜寡妇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慌忙质问道。

  “别跟我们装蒜了!”**小组的人厉声斥责着姜寡妇,“你竟敢公然反革命、公然歹毒地侮辱人民群众,赶紧交待,是不是‘林彪反革命’的党羽?争取宽大处理!”

  姜寡妇一边企图挣脱,一边高声喊着:“冤枉啊!我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了?”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小组的人遂把姜寡妇揪到了公告栏旁,指着上头的标语问道:“老实交代,这个标语是不是你撕的?”

  姜寡妇抬头看了看,说道:“是我撕给唔家孙子揩屁股的,不过我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啥啊!”

  这时附近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有识字的往公告栏上一瞧:这还得了,原先这个标语写的是“社会主义好坏人全打倒”,可姜寡妇不识字,偏偏将那个“坏”字给撕掉了,读起来便成了“社会主义好人全打倒”。这不光是在**小组的眼里,即便是在老百姓看来都是极大的罪过,难怪刚刚季氏提醒她不要撕。可现在已经迟了,任凭姜寡妇怎么辩白,还是被抓进了“牛棚”里接受调查。

  最终,姜寡妇的罪名被定为污蔑社会主义的恶毒“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反复批斗。不久,姜立兴跑去台湾的事也给抖了出来,好在这事没有连累到姜家,只有姜寡妇一人成了“叛徒的姐姐”。

  自姜寡妇成了“四类分子”后,她的两个儿子便与其断绝关系,并将她赶出了家门,就连嫁到隔壁大队的亲闺女也容不下她。没办法,姜寡妇只能腆着老脸想回娘家去,娘家人自然也不待见她。好在她的老父亲还在世,便临时住到了姜家小边屋里。

  怎奈几个月之后,年逾古稀的姜老爷子也撒手人寰。姜寡妇又被姜家人赶了出来,还被骂成了“害人精”,把满身的晦气都带到了姜家来。

  无休止的批斗和至亲的抛弃使得姜寡妇变得木讷,精神几近崩溃,时不时会呆坐在那自言自语,像疯癫了一般。终于,她迈出了轻生的那一步。

  然而在死法上,她犯了难:她首先想到的是投河,但那时的人,不论男女,打小就会凫水,大队周边的几条河根本淹不死她;想去喝药,那时她已孑然一人,连吃的都没有,更无处去搞药了;跳楼、撞墙?也无楼可跳、无墙可撞,即使去试了,顶多也就是弄个残废而已;想找把刀抹脖子,她又不敢。最后姜寡妇还是选择去上吊-简单,而且效果好。

  这天傍晚天快黑了时,石柱才从生产队的地里干完活回家。这会社员们都该吃了晚饭,但石柱已经习惯了披星戴月。走在田埂上,他远远看见村西头几棵大树底下有个人站在那,双手举到了脖子高的位置。凭着直觉,石柱知道这是有人要上吊寻死,于是他赶紧飞奔过去。

  到了跟前,石柱才看清那人是姜寡妇,她已经踢开了脚下垫着的石头,连鞋子都蹬掉了一只。石柱见状,赶紧将她双腿抱住往上举起,又慢慢把她放到地上,边掐人中边叫道:“二荠媳妇,快醒醒!你这是做啥呢!”

  姜寡妇终于唉了口气,眼刚一睁开就哭着说:“你救我干啥?让我死掉好了,活着也没意思了!”

  石柱说道:“这是啥意思?好歹先活着,事情总会过去的嘛!你看我,都挨批斗三年了,不也没寻死觅活的么,活着总归有希望的!”

  “你好歹还有家,我呢?有家都回不了!迟早都是死,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反正也活不下去!”

  石柱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现在已经没人管她了,指望她一个人在外游荡,迟早都是个死。想到罗二荠是他最好的朋友,再想到二荠临死前的嘱托,石柱便说道:“二荠媳妇,要不,你先到唔家去坐坐,吃了饭,再商量商量怎么办吧?你一死,可就啥都没了,以后孙子、孙女也就见不到了!”

  姜寡妇本是一心寻死的,谁劝都没用,可听石柱说到了孙子跟孙女,眼睛一下子就有了神。是啊,真要死了,不是就见不到他们了么?那好歹先活两天,说不定就有了活路。

  到了石家吃了饭后,姜寡妇便坐到了季氏旁边,唉声叹气地说:“他大姑,当初真应该听你的,不去撕那标语,还跟你说了那么难听的话,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可说啥都来不及了!”

  按理说,姜寡妇可以直接喊季氏为侄女,也可以随儿女喊季氏为“他大姐”,可姜寡妇却选择随孙辈叫季氏为“他大姑”,这说明姜寡妇已经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很卑微的地位,但这也说明,此时姜寡妇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

  “二娘,其实俺也有责任,俺知道那标语不能撕,那天要是硬把你手拉住就好了!”季氏看到姜寡妇挨批斗,她心里头也不好受,何况这只是不识字惹的祸,并非真的是什么“反革命”。

  这时石裕氏问姜寡妇:“孩子,今后有啥打算?你看,我都九十了,还没见个死。以后呀,不要再去干傻事了!”

  姜寡妇说:“石老太太,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谁想去寻死啊!可我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孩子,别着急。要是不嫌弃,你就在这里先住几天,咱想想法子!”别看石裕氏已是老眼昏花,但在石家,这点小事情她还是能做主的。

  第二天一清早,石家人刚起来就看见姜寡妇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嘴里似乎一直在哼着歌,仿佛这个世界旁人根本不存在。石裕氏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犯了痴病,遂到她跟前轻轻说道:“孩子,天亮了,该起来了!”姜寡妇这才抬起头,恢复了正常。

  接下来几天,石家人每天早晨都能看见姜寡妇坐在那,嘴里哼着歌,但没人听懂她哼的是什么。

  这天石柱走到她旁边,卯足劲仔细听了听,过了好一会,终于听明白了:风吹铜铃动叮咚叮咚叮-咚风歇铜铃停叮咚叮咚声-停。这首小曲名叫《铜铃动铜铃停》,是罗二荠家哄小孩子的“摇篮曲”,很多年前,石柱曾听罗二荠哼过。

  听到这里,石家人又是一阵叹息。

  到了中午休息时候,石裕氏同姜寡妇说:“孩子,我寻思着,咱家只能管你一时,管不了你一辈子。你还得为将来打算打算。”

  姜寡妇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也知道在石家久呆下去终归不是办法,便对石裕氏说道:“石老太太,给你家添了这么多麻烦,这几天我也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到村里找个地方搭个草棚子,能遮风挡雨就好。我也不会再去做那寻短见的事了!”

  “住草棚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遮个风、挡个雨,吃的喝的咋办?孩子,我是这么想的,要是帮你寻个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愿意么?”

  姜寡妇看了看石裕氏,不像是在说胡话。说实在的,在走投无路之时,姜寡妇自己也曾有那么个瞬间想过这样的事情,但觉得太丢人了,何况需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了。“石老太太,您说笑了,我都五十的人了,现在又挨批斗,就算是想找,谁还能要呢?!”没有更好的办法前,姜寡妇也只能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回答了,可进可退。

  石裕氏笑了笑,“孩子,这可不一定。大婶我去试一试,说不定能成。”听这话,她早就有了计划。

  又到了晚上,石裕氏在夜幕的掩护下,避开人眼,独自拄着拐杖,跟散步一样慢悠悠地走到了村东头,然后,敲开了丁发财的门。进了屋里,石裕氏并没有闲聊,直奔主题地说:“丁家小子,罗家寡妇的事情你肯定都晓得了,我且问你,要是把她说给你,跟你过日子,你愿不愿意?”

  丁发财做梦也没想到,石老太过来竟是为了这事。二十多年前,也就是解放后不久,丁发财的确曾幻想过跟罗家的寡妇缠绵一番,但那时他尚未到而立之年,想着还能找个年青点的媳妇,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如今他年已半百,是不敢再想这些事了。

  “石大奶,您这是跟我说笑的吧?要不是我把几十年前的事刨出来,你家石柱也不会挨批斗,难道你不记恨我?”丁发财没敢把他跟大队干部的私下交易给抖出来,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了两句。

  “你看我像是说笑的么?你是陷害我家不假,也许柱子命该如此吧!总之,一码归一码,我今晚是为了罗家寡妇的事来的。愿不愿意,你给个痛快话!不要跟个孙子似的!”难得看到石裕氏说话这么干脆。

  听石裕氏这样一说,丁发财说话倒有些闪闪烁烁了,“您看,我都这样了,还有啥愿不愿意的?只是,罗家寡妇虽然落魄了,也不一定,愿意跟我啊!”

  “丁家小子,这个就交给我来劝劝吧。我估计呀,只要你肯要她,她多半会答应跟你过日子的!只是......”石裕氏话锋突然一转,变得有些犹豫了,“罗家寡妇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恐怕,没法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的了!”

  听到这,丁发财微微一笑,话突然多了起来,“石大奶,我都这把年纪了,孩不孩子的,我是不指望了。您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唔家老太爹没有把家业交给唔老爹,而是直接交给唔哒了?”

  石裕氏说:“里头原因我就不晓得了,只是当年我们都觉得奇怪,丁家跟柳家老爷子怎么突然跳过儿子,都把家直接给孙子当了?”

  丁发财这才说出了原因:“民国刚成立那会,有个神算先生到咱谷圩来,给丁、柳两家算了一卦,说将来两家必有一家无后,若想改命,只能孙承祖业。因此唔哒刚成亲时,唔老太爹就把家给他当了。柳家也是这样的。现在柳家人丁兴旺,想想必是我丁家无后了。天意如此,不必勉强。只要能找个暖被窝的,我也就知足了!”

  石裕氏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经过她一番撮合,丁发财和姜寡妇竟成就了一段姻缘。自那以后,姜寡妇不再是姜寡妇,也不兴叫姜氏,而是变成了姜大丫。。

  光棍娶妻、寡妇再嫁,即便是在旧社会也是常有的事,在新社会里更是无权阻止。但姜寡妇自然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各方的反对和白眼,甚至是辱骂和唾弃,不过她都觉得无所谓了,能安安稳稳地有个家才是最重要的。

  说也奇怪,自姜大丫跟了丁发财后,她那间歇性的疯病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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