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华选择的地方虽然是平原,待到实地考察才发现横生出一片茂密树林能做掩护。
这片树林从远处观望,枝繁叶茂,幽静沉谧,是自遁身形的绝好境处,但因它是凭空出现的未知物,是好是坏终要待定而论。
“我们不妨可以试一试,如果不能避免交战,即便走原定线路,也同样危险。”
提出建议的是一排的良排长,他见沈少华拧眉沉思之久,这才说了心里的想法,以供少华参考。
“话是如此,但如果走原来的路平安度过,改走了丛林反而危险重重了怎么办,你来负责?”
“那如果和你说的相反,是走树林安全呢?”
有一就有二,底下立即就有人冒出头,或是反驳,或是支持,或是态度不明。
这些想法,也都是少华正在考虑的,他身为师长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护每一个人,使其在年末的时候能回家赶上一个阖家团圆的吉谶。
特别今次还带了简希,他就不得不多一份考虑,半点疏忽不能。
“你竟然想这么久?”这时候简希开口,她和沈少华相挨坐在货车的一隅角落,侧眼望去便能看见他眉丛生出的一朵黑花。
其实她也知道少华的决定关乎了许多人的性命,一念之差就能判决所有人的生死,确实需要谨慎考虑。
可这番话放在别人身上倒是说得通,放在沈少华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身上,她觉得有些别扭。
他不是蛮横霸道,不考虑别人的吗?他不是骄纵无礼,不体谅别人的吗?
但今天她又看见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沈少华,布局精妙谋划到位;会顾虑兄弟,会珍惜生命。
他也不全算一个毫无是处的纨绔少爷。
简希侧眼看着他,微微笑出声。
“笑什么?”
他被悦耳的笑声引了过去,斜了发鬓便见香耳在唇前微红。
简希说:“笑你原来也有头疼的时候。”
少华一愣,开始摇头:“错了。”
“错了?”简希不解。
少华笑了笑:“遇上你之后,我事事都开始头疼。”
“呸!”简希赶忙撇清:“是你自己能力不够,怪到我头上来了。”
“是,在对付别的女人方面,我确实有能力,不理不睬就可以。”顿了顿,他伸手捏了捏她粉红肉嘟嘟的小耳垂,“对你就不行了,不仅不能不搭理,还要看牢了,不然就跑了。”
简希从他的魔掌之下逃开,捂上左耳说:“那是因为你阴魂不散,导致我日夜噩梦连连。”
“哦?”沈少华的刀眉一扬,“你的意思是说没日没夜地在想我?”
这个人怎么这样容易自行补脑?
她的话有这么容易被人误解?
简希有片刻的默不作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稍稍被他以逗趣的语气调侃几句,她已几不可察地自发脸红,心底某个不具名的情愫开出花朵来,而她自己又是否知道?
或许她多少已经察觉到,只是不愿意承认。
简希敛目垂睫,双手搓弄着宽大的袖口,压制着飞跃的声调,“鬼才惦记你,看见这张脸就烦!。”是烦死了,烦得她时时郁闷,一颗心像是被塞进一口井里,有时候想到沈少华三个字,心里就不自觉讳莫如深,想避而不谈。
她一边口不择言地昵骂着他神经,一边想方设法做些别的小动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遏下心中的焦虑不安。
因垂下了脑袋,而望不见顶头深入渊海的眼眸,翻滚着情潮。
他知道她闭关锁国的心扉已对他渐渐打开,是她害怕躲藏于心门之后的那个世界,是否潜藏了许多危险,是否不是她想象中的鸟语花香。
而他所做的只是循循善诱,引导她慢慢接受,慢慢走入他们共同生活的世界。
“就是要你烦才好,我不愿对你省心,相对的你也不能对我省心。”
这简直是歪理!
简希的耳膜仿佛被这句话炸开,鼓起腮帮子寻思着拂逆的言语。大多数的男人,不是应该不愿意让别人担心的吗?即便是受了伤也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的吗?
这个人却偏偏唱起南腔北调,偏要与众不同。
简希刚刚端起‘泼妇’架子,擎了张晚娘脸,他便突然笑出声,捏上她鼓成皮球的脸说:“瞧你张牙舞爪的样子,腮帮子累不累?”再端详一阵,笑道:“如果我妈有你一半的气势,也不会让老头子娶这么多小老婆。”
他说这话的语气有些幽凉,简希不由得就没了气焰。
其实但凡有些家底的大户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简母就是如此,她也曾经气过母亲的不争,只要她能有赵文莉一半的强硬,凭着主母的身份,想必之后的二二三三,三三四四也不会冒出头了。
想此刚才抵达浅喉的言语,也就烟消云散化为泡影。
沈少华揉了揉她的碎发,替她拢起两边的发丝:“行了,闲话稍后再说。”收声转目,大拇指上的虎骨微曲,轻拭了军领上的纽扣,敲了一下鞋跟后站起。
原本众人的议论不迭还在继续,因他下一刻的起身,嚯得戛然而止。整个货车除却呼吸碾压着空气,连飞虫撞上车壁的声音也能听见。
驾驶座上的人也早已停下车,坐姿如种听候号令。
“扎营。”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深沉内敛的咽喉发出,一车队的人却像受到蛊惑,动作即刻疾如捷豹,迅速而有序地将工具搬下货车。
驾驶员待人去车空,将两棵楠木大的庞然巨物缓缓驶入林中,摘取绿叶权冲遮掩物浅浅铺了一层,回到众人之中,支起火架子静候月明。
沈少华是考虑到他们的行程并不紧张,多花一点时间观察这片林子后,再做打算。但他心里明白,若是有人心存歹意要和他过不去,打这份军粮的主意,无论从不从森林里过,都会狭路相逢,兵械相接。
届时不管此战胜负为何,都会被人拿来做文章。外界和上层的高官也是从不看过程,只看战果的。若是他赢了此战,最多被喊去军统的直辖地狠批一顿。
可若是战败就不好说了,即便委员长要革去他的师帅一职也在情理之中。
少华站在芳香幽兰前,膀阔腰圆如五岳高山屹立于天地间,欣长的斜影在夕阳故意使然之下,与幽幽深林的高度并驾齐驱,令人不觉心生安然祥和。
他淡然觑了周圈人一眼,眉间晦影浮沉,那是一份旁人看不懂的感情。
简希从士兵那里接过粗茶淡饭暂时果腹。
因在军途中,每餐不能十分饱以免战中生困,所以每个人分得的馒头只有半个拳头的大小。
她喝了一口水,撕下两瓣儿雪白送入贝齿内,细嚼慢咽片刻,微微侧眼看见另一份晚饭无恙地坐在身旁,才发现那个背影沉重如铅的男子,默默在一旁站了半个小时。
她把剩下的馒头用帕子包好,收入兜袋,双手各捧茶饭似捧着金穗子,妥妥地站到他身侧,咳了一声说:“错过了饭点,会误事。”
暗指他快些吃了,免得耽误之后的行程。
沈少华垂眸看向矮他一个脑袋的人,手里明明是一份粗茶淡饭,却被她紧紧攥着。在旁人看来就像是藏着一份得之不易的山珍海味,需格外小心慎重的样子。
他心里偷笑,暗道她心口不一,分明是关心他。
“你都吃好了?”
少华接过茶杯,呷了一口咕哝着问。
“吃好了。”简希不热不臊地撒谎,半个馒头还稳稳当当地在左胸的兜袋里暖着。
“一旦征战,三餐总是从简。”沈少华弯腰将茶杯搁在脚边,从简希手上撕下一半面食,慢悠悠塞进口中,再将剩下地反推进她的怀里:“这些你吃,免得等会儿饿了让你啃树枝。”
简希见他不似其他士兵饿狼扑食,三两口就解决食物,以为他并不饿,便依他所言收好那半片,傍着他的身侧席地而坐。
黑夜慢慢地沉下来了,眼前那片幽暗的森林中,仿佛冒着翠绿的幽火,一簇一簇闪现若灯。
简希抱着双臂,得了一丝从北跋山涉水吹来的寒风,不觉抖了抖说:“其实,良排长说的有道理,不妨冒险试一试。如果有人存心和我们过不去,不论走哪条路都是下策。不如找个对自己有利的地点。”
说完,她突然发现这话有舛错,世上没有绝对的利益,这个地方可以成为他们躲藏的有利之处,也可能成为他人的利用之处,就看双方的布局谁更高一筹。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少华迟到一秒开口,月色下的碎发竟镀上一层银色的流光,暗转其中,橙红的火光印在他脸上,有一种绝美的姿态。
“所以,暂且让大家休息片刻,整顿调整心态军姿,以最好的状态上战场。”
他用慧黠的目光在众士兵身上巡礼一轮,再落到那派深不可测的幽林中,唇畔挽笑:“何况,既然我们不能拿捏准它到底对谁有利,索性找个模棱两可的时间进入。这时候对双方都没好处的地点,才是最大的盈利点,生死这一关就不再掌握在别人手上,而是靠自己的智慧和行动力。”
他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笑得不可一世。
双眸和简希交汇的时候,她顿然发觉,他确实有不可一世的资本,不论是他精明的计谋,还是熠熠生辉的眸光,都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中,在往后被迫分离的数十年里,竟成为她努力生存下去一堵坚盾。<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