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樗里骅一行行走在落樱山中郁郁葱葱的谷道时,此时的东京城外却俨然已是一副银装素裹的模样。
骑着马踱步在早已结冰的黄水之畔,萧锦行一边望向南方影影绰绰中显得高大无比的东京城头,一边回忆着曾经与赵青儿在这黄水畔郊游、嬉戏、打闹的往事。
但那时二人来到东京时恰逢夏末,黄水畔的垂柳顺着河岸一路东去,微风出来时那柳稍就如天上的仙子在抚弄着长发一般齐齐轻摆。
可如今,萧锦行眼中这结冰的黄水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那般壮丽和每次再见时那令人感叹的气势。
就如同他亲自征服了这条巨龙一般,萧锦行的眼中只有死寂而空旷的水面以及毫无生命律动的孤独。
而那些一路向东延绵生长的巨大垂柳,也犹如行将就木的枯槁老人一般,干瘪而又难看。
就这样沿着记忆中的路,萧锦行慢慢地向东行走,随着他胯下的战马每走一步,他的眼神就会黯淡一分。
一座茅屋出现在了萧锦行的面前,这让许久都看不到生机的他终于目露出一丝期许向那茅屋中走去。
“哒哒哒。”
战马踏在坚硬的泥土上响起的声音以一种恰似它背上主人的心跳一般却来越快。
因为萧锦行竟然发现,这距离他愈来愈近的茅屋顶上竟然冒着袅袅炊烟。
虽然这散发出的淡淡白色炊烟在这寒冬中大雪下显得并不醒目,但就是这丝生机却让萧锦行黯淡的目光重新闪亮了起来。
快到茅屋近前,萧锦行跳下了战马,随即他向身后远远跟随的数百名亲兵摇了摇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这才慢慢踱步向茅屋中走去。
这茅屋背靠着黄水,面对着东京城的方向,虽然简陋至极,甚至连个篱笆都没有就这么孤零零的矗立在黄水之滨,但不知道为什么,萧锦行却越看越是欢欣。
“今后我们也在黄水畔盖间房子,你每日出门打渔种菜,我就在家缝衣做饭可好?”
“可是,我不会盖房子啊。”
“那简单了,你看那边有几座茅草屋,我们就搭那样简单的就行啦。”
“那可不行,这茅草屋简陋至极,夏季倒还罢了,冬日里简直能冻死人,还是算了吧,等子硕哥哥登上了公位,封我个什么爵位,我们就有了封地采邑,自然就有人会为我们盖房子的。”
“你怎么生气了?怎么不说话?青儿,我说错什么了吗?青儿我给你唱首歌吧。”
“萧哥哥,青儿根本就不想要你去讨什么爵位,青儿只想和你日日厮守,有一间能够遮风挡雨的茅草屋已是知足了。”
.......
萧锦行的脑海中回荡起当年自己与赵青儿在黄水畔散歩时的情景,却不知不觉间走入了这间赵青儿当初想要茅草屋中。
“吱嘎。”
随着茅草屋的门被萧锦行轻轻推开,一丝光亮撒入了漆黑的屋中。
借着这丝光亮,从回忆中醒来的萧锦行隐约间看到了一位岣嵝着背的老妪正颤颤巍巍的向炉灶中缓缓地塞进了一根枯木。
萧锦行微微一笑,心道这大军围城之际,恐怕也只有这样垂垂老者才会抱着自己的房子不畏兵灾,不惧战争吧。
他随手关上了茅草屋的屋门,随即轻轻闭上了眼睛以适应这漆黑的房子中不多的光亮,数息后当他再次睁开了眼时,却是能够较为清晰的看到这屋中摆放的摆设。
一张堆满了淡黄色麦草秸秆的草席,一架织布的纺机。这是茅草屋中除了锅灶外所有的东西了。
“老人家,我路过此地想来您家中避避风寒,不知道方不方便?”
萧锦行一边口中恭敬地请求道,一边转头看向了那始终都没有抬头的老妪。
但当他看到了那老妪的面孔时,萧锦行在瞳孔急剧放大了数倍后,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这大雪的天真是很冷啊。既然你都进来了那就找个地方坐下吧。
只怕老婆子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能让你御寒啊。”
老妪慢吞吞的说道,随后继续向炉灶中填了根树枝,这才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城内早就没有人出来买老婆子的帕儿了。
这几粒米是还是半月前黄三娘送给我吃剩下的,若是你不嫌弃这锅中的粥清那就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老婆子年岁大了,实在是看不清楚,所以还请客人自己盛一碗清粥用吧,呵呵。”
老妪说完话后,颤颤巍巍向锅灶旁伸手一指,就见一只破碗摆放在地上,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月。
仍旧泪流不止的萧锦行怕那老妪听到了自己的哭泣,他一边走到老妪面前捡起那支破碗,一边揭开了沉重的锅盖看到了正在沸水中滚动的几颗屈指可数的米粒。
盛起了一碗带着米粒的沸水,萧锦行一边对那碗中吹着气,一边走到老妪的面前缓缓蹲下,将手中盛着水的木勺伸向了老妪的口中。
老妪察觉到了一丝热气,知道这是来人为自己喂食粥饭,微微一怔后老妪也不客气,随即张开了口任由萧锦行将木勺伸进了自己的口中。
萧锦行一勺一勺的将自己吹凉的清粥喂给了老妪,这期间二人都没有说话,待到这破碗空空如也之时,平复了激动心情的萧锦行这才擦了擦自己的脸,开口说道:“老人家,这么多年您还在织帕儿呢,当年我也曾在您这里买过帕儿。”
“呵呵,不,不是这样的。”
老妪突然摇起了头,开口笑道:“那帕儿是老身送你们的。想想都二十年了吧。”
老妪缓缓的说完话,错愕间明白过来老妪已经凭借着声音认出了自己的萧锦行再也难掩自己内心的悲伤,像个孩子一般的痛哭了起来。
纵然他也极力在掩饰并阻止着哭声从自己的嘴里响起,但那“呜呜”的闷哭声还是随着他一呼一吸响了起来。
老妪伸出了手,轻轻地摸在了萧锦行的脸上。
“好孩子,当初你们两个人郎才女貌,老身又怎么能忘记呢。
老身虽然眼瞎了,但脑子却灵光的很,你们两个当年说过的话,脸上的表情老身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记得当年老身送给你们的帕儿上绣着一对鸳鸯,平静的河面上,从芦苇丛中刚刚探头的鸳鸯。
对不对啊?”
老妪一边为萧锦行擦拭着不断流下的泪水,一边微笑着说道。
萧锦行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块丝绸的布片,那块仍旧留下暗红鲜血的帕儿正整整齐齐地被包裹在那丝绸的布帛中。
他一边将帕儿连同布帛一起交到老妪的手中,一边哽咽着说道:
“我忘了,我甚至忘了青儿的面孔。
老人家,你告诉我,她究竟长的什么样儿啊?”
那老妪接过萧锦行递到自己手中的布帛,仔细的轻轻地一寸寸的摸着帕儿,一直摸到了那帕儿中间血渍最浓最硬的地方。
“老身活了七十多岁,从未见过像她那般漂亮的女娃儿。
那天那娃儿从黄三娘的摊子前走到了老身的摊子,仔细的看着我绣的那些物件儿。
她穿着一身纱做的青衣,一阵风吹来那衣服就会被风吹轻轻荡起。她的皮肤极为白皙,根本就不是寻常受过烟火的女子。
大大的眼睛,尖尖的脸蛋儿,淡淡的峨眉,笑起来让老身也不由得会多看几眼。
那娃儿谈吐十分有礼貌,即便是贱如老身这般的小贩也不忘大娘,大娘的称呼。
老身心底高兴,就送给了她这帕儿。
原本这帕儿是老身准备为黄三娘家要过门的媳妇儿送的见面礼,并不打算卖的
......”
老妪将那帕儿端在手心,向痴痴地听得入神的萧锦行淡淡的讲述着往事。
萧锦行的眼泪终于不再流淌,而老妪的话音也被她一阵剧烈的咳嗽所打断。
萧锦行连忙起身准备为老妪端些热水,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水缸的所在。
“娃儿,去用这碗到院子里装点儿雪吧,拿进炉台上放一会儿也就化了。”不再剧烈咳嗽的老妪吃力的说道。
萧锦行连忙起身,推开了茅草屋走到院子中瓷瓷实实的乘了碗雪后,拿进了茅屋放在了炉台上。
转身再看老妪时,却见老妪已经闭上了眼睛。
萧锦行大惊失色,连忙走到了老妪的身前,蹲下仔细看时却见老妪原来只是睡着了。
人老瞌睡就轻,萧锦行刚刚蹲下不久,老妪就再次睁开了眼睛,一边缓慢的将手中的布帛交给了萧锦行,一边似是不好意思的说道:
“这人老了就不太中用了,原本瞌睡就少,夜里又冻得睡不着。所以每天只能趁着炉火没有完全熄灭时才能借点儿热气睡一会儿。
却没有想到今日来了贵客,到让你见笑了。”
萧锦行转头看了那似乎已经完全熄灭的炉灶,随后立刻将身上披着的熊皮大氅脱了下来披在了老妪的背上。
突然感到异常寒冷的萧锦行微微皱了皱眉,这才深切的体会到了那老妪口中所说,冻得睡不着觉的感觉。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啊。
娃儿啊,老身虽然从未穿过裘皮,但也见过那些达官贵胄们穿过,这一件儿裘皮的衣裳就是将老身卖了也换不来啊。
还是去了吧,不然弄脏了你的衣服。”
老妪颤巍巍的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将身上的裘皮大氅撕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