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关楼内,吉云天与樗里骅、魏元琦三人相对而坐,方才用饭时樗里骅已将昨日之事向吉云天说明,也从他口中得知木獬关外戎人已集结千人,但并未攻城。
吉云天和安旭之一样,也是凭借战功坐上百将之职的布衣百姓,原本是在水貐关领兵作战。水貐关是玉霄群关中最南的关隘,但地势远不及金牛关险峻,虽不及木獬关外可集结数千人,但也较为平坦,所以自古便是戎人主攻关隘。
数年来多次抗戎大战之后,这吉云天也是身负十数处伤,有几处伤筋动骨的大伤让他再也不能提戈上阵。念及旧功,韩千人便将其调到金牛关,也是想让他离开险地去好好的修养身体。
樗里骅来到玉霄关后,在韩千人那里多次遇到过吉云天,对这阴沉着脸的黑面大汉影响颇深。
吉云天听樗里骅说完经历后,惊得睁大眼睛,死死瞪着樗里骅。他内心也是对樗里骅佩服之极,若不是樗里骅手中两只睡着的须弥狼幼崽就在眼前,若不是樗里骅等人正是从金牛关以西入关,他根本就不会相信樗里骅所说。
吉云天站起身来,对樗里骅道:“吉某平生很少服人,但樗里百将此番作为让某刮目相看,吉某佩服。”
樗里骅和魏元琦也站起身来,笑道:“吉百将不必如此,若是换做吉百将,定比樗里做的更好,说不定弟兄们就不会死伤这么多了。”说完樗里骅脸色微变,让吉云天看去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樗里骅又向吉云天施了一礼道:“金牛关下至少有戎人三个千人队,吉百将早作打算,樗里这就要回木獬关,告辞了。”
吉云天连忙上前一步托住樗里骅胳膊道:“金牛关外的地势樗里百将也看到了,戎人在我关外一般也只会牵制我军兵力,很少主动攻城,樗里百将放心,我定会与兄弟们守住关城,不堕大秦军威。”
樗里骅点点头,心中对吉云天生出了好感,因为自己也只是想告知吉云天敌人兵力,并叮嘱他要小心。但同样的话若是让心胸狭窄的人听了会以为自己不相信他守城能力。
吉云天如此作答,显然是心胸宽广之人,并未生出其他的想法,看来这生死行伍之人确实要比总制府那些贵族们好打交道的多。
两人又寒暄几句后,樗里骅便领着众人出了金牛关,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便来到的木獬关。
木獬关守军此刻正由高云策带领安排布防事宜,原本安旭之是最合适的带兵人选,但他却已经“死”了,所以不便出面发号施令,只是配合高云策做些统兵之事。
实际上,樗里骅等人到达金牛关后便已经派人先回木獬关送信,但高云策、梁青书等人看到进关兵士后还是眼神落寞。樗里骅派人将两只须弥狼幼崽带到自己房间后便径直上了关城。
木獬关外,自古就是玉霄群关戎人主攻方向,关外分布着数个开阔之处,足以容纳数千人之多的军队。一旦开战,纵然关前并不宽阔,但也不比金牛关那样防御面狭窄,守关的难度在于是否能架住戎人源源不断的后援。
樗里骅看着关外戎人军队席地而坐好像是在休整,虽然戎人前哨距离关城尚不足两百步,弓箭完全可以射的到,但关城上守军只有不到百人,所以并未在戎人攻击之前做如此不智之举。
“玉霄关援军何时到来?”樗里骅站在关楼前的城垛后一边观察一边开口问道,在他身边的高云策回话道:“百将大人,昨日山下各哨所发现戎人后,已将情况上报玉霄关,今晨玉霄关已往各关发了援兵,但我木獬关还尚未得到救援,不过按照时辰来看,应该是快了。”
樗里骅点点头,继续观察着关外的动静,他的身旁和关楼的箭窗里已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士,随时准备与攻关的戎人决一死战,猎猎玄武大旗在关楼之上随风招展。
片刻之后,樗里骅等人听到关后人声嘈杂,高云策回头向关后看去。
樗里骅并未回头,只是问道:“来了?”
“来了。”高云策回道。
“报”,一名兵士匆忙跑上关楼向樗里骅行礼:“禀报百将大人,玉霄关发来五百兵士来援。”
“五百人!”樗里骅和高云策对视一眼,两人均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解。玉霄群关受地势影响颇大,平日驻军不过两千余人,再多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处,更平添粮草压力。玉霄前四关平时也就驻扎一两百人,此次来援五百人倒是出乎了二人意料之外。
樗里骅让那兵士引援兵先进入木獬关内,再带领兵之将上城楼相见。那兵士道一声“喏”便转身离去。
不一会,两人只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黑甲的白面瘦高的青年人上到城楼,身后更是跟着六名护卫,只见那白面黑甲青年边说边喊道:“真是好大的架子,区区一名百将竟然让我去见他。”
旁边一人连忙赔笑道:“马大夫切莫生气,气坏身子如何是好,现在正是战时,说不定那守将有何事耽搁了,一会见到他打骂几下让他长长记性便是,气坏了大人您的身子便是打杀了那厮也不合算呐。”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上城楼,樗里骅和高洁相对看了一眼,他们当然听见了方才几人的言谈,明白领兵之人恐怕是官职大过百将。二人也不做声,迎向着这马姓青年,施了一礼道:“木獬关守将樗里骅见过大人。”
那马姓大夫看到面前穿黑氅的玉面青年和一旁身着青色麻衣面色苍白的高云策,立时升起一股傲气,他挺了挺腰将脸扭过去,身边一人立刻高声叫道:“混账,小小百将见到五百主大人为何不跪拜?”
樗里骅抬头看了看那马姓青年和身旁说话的随从道:“卑职奉命守关,并未见过大人,故不知大人官爵,请大人息怒。”
“混账,你是瞎了狗眼还是哑了狗嘴,区区布衣不知悔改敢如此和马大夫说话。”那随从瞪着眼睛对樗里骅呵斥起来。
高云策上前一步正要讲话,被樗里骅伸手拉住。关城上的兵士都扭头朝着樗里骅这边看过来,皆是满脸的厌恶之色。
却见樗里骅并不发怒,也不理那随从,只是看着那马姓青年又道:“五百主大人既然领兵来木獬关,还请大人出示接防文告,安排防务。”
那马姓青年虽然看起来有些跋扈,但统兵规矩还是懂一些的,他转过脸“嗯”了一声,那随从赶紧低头哈腰道了声“喏”。随从将文告兵符扔给了樗里骅后恶狠狠的说了声:“把你的狗眼擦亮点看”。
樗里骅笑了笑,打开文告兵符仔细看后又递给高云策,这才又施一礼道:“原来是泾阳马家,泾阳县令马宣大人可好?”
樗里骅刚说完,那马姓青年有些吃惊的扭头看向樗里骅,他仔细观察后发现这木獬关的守将确实与玉霄关那些丘八有些不同之处,他便收起来一丝骄横,开口说道:“家父无恙,你又是何人?”
“原州樗里家,世袭大夫爵,武职百将,单名一个骅字。”
“啊”,樗里骅刚刚说完就听到一声惊叫,原来是那随从听到樗里骅也是贵族,顿时吃了一惊。
难怪他会这么惊讶,在得知自己方才对一名贵族出言不逊后,他突然发觉冷汗嗖嗖的从自己的额头流下。
但出乎他的意料,樗里骅并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看着那马姓青年。那青年面上起了笑意,向樗里骅拱手道:“原来是樗里兄,为何樗里兄只是身担百将之职?”
樗里骅微微一笑道:“守土保疆之责不在位之大小,而在行与心,樗里不觉得百将有何不妥。倒是马大夫能够亲身来獬木关解我之危,让樗里佩服之至。”
那马姓青年听闻樗里骅之言后,却是老脸一红。那随从赶紧低头向樗里骅说道:“樗里大夫有所不知,我家大人今日身体不适,玉宵关的医官也叮嘱我家大人将援兵带到贵关后就要马上返回玉宵关用药,所以就不留在木獬关守备了。”
樗里骅闻言一呆,再看向那马大夫,那青年道:“这个,这个其实我也是昨日才到的玉宵关。承蒙君上厚爱,马元忝为贵胄之身本该和樗里大夫一同御敌,奈何身体确实不适,打仗御敌之事只好有劳樗里大夫了。”说罢竟然上身摆了一摆,好像是在告诉众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随时将要晕倒。
樗里骅瞪了一眼身旁就要发笑的高洁,对马元恭敬道:“既如此,还请马大夫速回玉宵关,只是这兵马恐怕我这百将无法调动,还请...”
“此事无妨”那马姓青年见樗里骅也是好说话,赶紧说道:“现在各关均已收到原州总制府的文告,说是戎人提前侵关,一周前萧关已被五万戎兵围攻,总制府特令前线将领自行收编更戍兵士,不受兵员节制,待日后再行分配。随我来贵关的兵士,也是这两日刚刚来玉宵关的更卒,樗里兄调动的了,调动的了。”
樗里骅听万马元的说辞,看了看高云策,只见高云策也向自己点了点头,说是昨日确实收到文告,只是樗里骅当时在关外并未来得及告知而已。
在与马元又客气几句之后,樗里骅目送主仆几人出了木獬关,他苦笑着自言自语道:“大秦将领若是都是这样的纨绔子弟,纵有这秦岚壁障又有何用。”说罢,便叮嘱高云策及关城上的几位什长注意戎人动静,下楼安排援军战备去了。
樗里骅明白,此次戎人侵关时间提前,造成了各关隘地方准备不足,更戍的兵卒也没有得到及时分配。兵员多集中在了几个关防大城中,陆续发往各关隘的戍卒也大多没有配齐将领,所以只好权宜从事向各关发出通告,要求地方及各关隘收拢戍卒,等候调度。可以说这已是反应比较迅速的做法了,樗里骅明白这定是介子的安排,那赵之泽何时有这般本事。
樗里骅将马元带来的兵士分为五个百人队,分别让魏元琦、梁青书、柳郃、李季、唐元各带百人队按照秦军惯例依比例分配弓箭手及长戈兵,并形成梯队队形。
但只留一支百人队在关内,其余四队退出木獬关后扎营待命。
看到四百人从不大的关内退了出去,樗里骅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心惊之感,好像总觉得哪里有一些纰漏,但他再三思考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好再次登上了关城。老远的,他看见高云策有些阴沉的面庞。
高云策目视关外眉头紧皱,对走到自己近前的樗里骅说道:“大人,要开始了。”
樗里骅看着关外旌旗猎猎,至少有三个千人队已经排成了阵型蓄势待发。樗里骅一直以为这些戎人只是野战悍勇,谁晓得今日一见倒是有些章法。这让他有些觉得不妙,便唤来一旁的安旭之询问道:“安兄,你与这戎人数次交战,之前他们战法可是如此?”
安旭之明显也是觉得不妥,皱着眉头说道:“回樗里大人的话,之前戎人与我交战数次,平心而论他们悍不畏死,勇于杀敌,但却是短于谋略,打仗冲锋从不在乎阵法队列,今日观其军阵井然有序,纪律森严,确实奇怪,感觉......”说到此处,安旭之明显觉得自己所想有些荒谬,荒谬到自己也不会相信,便摇摇头不再说话。
樗里骅明白安旭之所想,其实自己也是有同样的感觉,但和安旭之一样,他也不太相信自己所想之事会发生。
“呜......呜......”突然从戎人战阵中发出号角之声。戎人战阵开始缓缓向前,一步,两步,待到距离木獬关一百五十步停了下来。
这时樗里骅看见戎人战阵前数十排兵士举起了手中的箭矢对准了木獬关。
樗里骅双目瞳孔微微一缩,立时喝道:“传我军令,众军士躲避来箭,戎人攻城前乱发箭矢者斩!”随着军令发出,樗里骅和高云策及城上守军便各自找寻城垛避箭。随着这边军令发出,戎人那边也发出一声号角。
城上守军只听“嘣”的一声,数百箭矢破空之声传入耳中,如雨点般的箭从天上倾泻而下,或嘣在城上的砖石上断裂,或插在城楼木头上,一时“叮叮啪啪”好不壮观。
樗里骅的内心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是他作为主将第一次与戎人正面交手,但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闭上眼睛站在垛后静静的听着箭矢破空落地之声。
一、二、三、四,当他听到戎人第十次拉响弓弦发出箭矢并且箭矢落地之后,他突然大喝一声:“众军士听令,箭上弦。”说完之后,他将头移向垛口向戎人观察,果然戎人弓箭手再未上弦,而戎人弓箭手之后人头攒动,樗里骅回头看了看高云策向他微微一笑,轻声说了声:“该向客人送礼了。”
随后大喝一声:“放箭!”
木獬关城上有守军五十余人,关城上的两层木楼又有四十多名弓箭手,此时听到樗里骅下令,数十支箭瞬间发射了出去。
此时戎人正准备派步兵攻城,队列后持棒和斧的兵士与刚发完箭矢的弓箭手正在前后交错汇集在一起,眼见关上发下箭矢,密集的队列中顿时发出哭爹喊娘的惨叫声,因为他们在这密集的战阵中根本就没法躲开箭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从天而下的箭矢射中自己,前面的弓箭手想往后躲,后面的棒斧兵想赶快跑过箭矢射击区域去攻城。两队兵士瞬间就挤在了一起,愈发混乱。
第一轮射击刚罢,第二轮又至,木獬关上的弓箭也同戎人一样攒射了十轮方罢。而戎人这边虽然死伤并不是很大,但这种只能被动等死的巨大惊恐感让戎人的第一个千人队有了奔溃的迹象。
方才有人想蹲下躲过箭矢,却被身边的滚滚人流踩在脚下再也爬不起来,更有队列南北两侧的兵士在混乱中被挤得掉入了万丈深渊,其实木獬关的箭矢根本就覆盖不了一个千人队的,但这十轮攒射却造成了戎人极大的混乱。
十轮箭矢射罢,樗里骅便下令停止了射击。他知道即使弓箭手们不会力竭,这样的射击也杀伤不了太多的戎人,片刻的混乱过后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只能徒增箭矢和弓箭手体力的消耗。
但这十轮射击的效果也有些出乎樗里骅的意料,他算准戎人射箭过后后队便会来攻城,便想利用戎人前后队交错之际多造成些杀伤和混乱,从而尽可能的提升自己的兵士士气。但显然这个目标不仅实现了而且还实现的效果颇好。守城兵士也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戎人那边见木獬关上停止了射击,终于完成了前后队列的交错,那些棒斧兵士一扫方才只能等死的绝望,红着眼睛吼叫着冲向了木獬关。数百人的吼声汇聚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响动,让木獬关后的几个百人队兵士听到也觉得心里一惊。
樗里骅发现冲出来的戎人中有数人手持简易云梯,显然是准备登城使用。方才戎人队列混乱,这些云梯也是起了一定的作用。樗里骅下令让关楼上的弓箭手对抬着云梯的戎人进行射击,瞬间就有好几人中箭倒地。
关城上的长戈兵士这半天看着自家的弓箭手发威,虽然使不上力,但也看的兴奋。
突然樗里骅听见戎人队中再次发出“嘣”的声响,随后“嘣、嘣、嘣”声响不断,他明白,戎人的弓箭手又一次开始了射击,而这次他们选择了自由射击。
虽然对戎人了解不多,但樗里骅等人也知道,戎人中也有所谓的猎户,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弓马娴熟,往往是戎秦大战中最让秦人头痛的兵种。
樗里骅马上就发现了此点,城楼上也陆续开始响起弓箭手的惨叫声。
一旦有了伤亡就势必造成关城上对关下棒斧兵压制力的减弱,随后渐渐地一架云梯到了关前,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搭上了城头。
好在木獬关关前开阔地只有十丈左右宽,这样虽然造成了木獬关关城上容纳不了太多的守军,但也让关外戎人展不开过多的兵力。
围绕着数架云梯,木獬关攻防战渐渐进入了白热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