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坚心中一动,轻哦一声。//.//放下轿帘道:“不需慌‘乱’,稍等片刻,看看再说。”
可他话音刚落,已听得众人的喝喊之声如翻‘波’滚‘浪’般直向这边汹涌而来。
黄坚的仪仗前后相加也只有百多人,怎经得起这数千个‘花’儿乞丐的淹没?还不等兵卫们反应,已被挤身在距离黄坚大轿甚远的街道两旁了。
黄坚不明众乞丐殴斗缘由,亦恐其中变故对自己不利,将藏在大轿座位底下的一柄短剑拔出提在手里防备不测。
正听外面的动静,猛地见轿帘被掀起,探进一颗额上缠着蓝‘色’破烂家织布带的硕大头颅。头颅上嵌的两粒‘鸡’卵般大的眼珠瞧见他在,竟转瞬间凝聚了泪水,颤抖着牛般厚实的双‘唇’道:“大人——我来接你——”双膝一软,便即跪下。
黄坚见得正是曾跟随自己出生入死,与外族匈奴苦战多年的朱大哥,喜不自禁,忙上前搀扶道:“你怎地来了?你——你——还好吗?”
朱大哥哽咽着点头,道:“大人——休迟疑——且将这身衣裳换了——我保护你出城去——”一边说,从怀里掏出一身缀着补丁的破烂衣衫递过。
黄坚虽早料想要有这一天,但此刻真个临近,却叫他犹豫起来。
这多年一直身居高位,手把权柄,自然养成威仪天下的‘胸’襟和气概,习惯自重身份。此时叫他扮作肮脏下贱的‘花’儿乞丐潜逃出城,以求苟活‘性’命,黄坚觉得心里好不是个滋味。
想着自从十六岁入伍至今,随军征伐近三十年,大小战事经历数百场。多少次死里求活,危中夺路,本是从飞矢锐羽里滚爬出来的一条‘性’命。从来都横刀立马向前,虽曾九死一生,却从没皱过眉头。
不想苦熬到今日,竟要如此惨淡缩身退却,怎不叫他自觉英雄气短?意冷心灰?
朱大哥本是黄坚帐下亲随,跟从左右多年,对他的秉‘性’最了解不过。知他是宁为‘玉’碎的脾气,在侧瞧见他脸上疑‘色’,暗自着急,起身一把捋去黄坚头顶的官帽。
不想使的力气大了,将别在发髻间的湘妃竹簪折断,叫黄坚的一头‘花’白长发披散下来。
朱大哥见了骇得不轻,忙折膝跪地请免不敬之罪。
黄坚低叹一声,伸手将朱大哥拉起,道:“怎地不记得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是叫你不要轻易跪人吗?”
朱大哥含泪应过一声,道:“大人——我只怕你——不肯随我去呵——”
黄坚却不言语,在轿中半直身体,平展两臂。
朱大哥见了亦觉凄凉,颤着双手抖开那身缀满补丁的破烂衣衫为黄大人套上身体。
二人钻出大轿,见四周围的皆是跟随朱大哥相助林猛的黄坚帐下死士。
众人见得黄坚长发散‘乱’、身披烂衫的惨淡模样,均觉得心下凄凉。各叫了一声“大人”,眼中都汪下泪水。
黄坚看到一张张熟悉脸孔,如逢亲人,甚感欣慰,倒觉得欢喜。
但转头见四下的‘花’儿乞丐仍在拼力厮打,猛恶不减。
他们手中提的都是雪亮锋利的刀剑和镔铁打制的枪‘棒’,杀起人来一样干脆利落。是以殴斗的时刻虽短,却已有十几个人挂‘花’倒地,嘶声哀嚎,听着叫人心寒。
黄坚原以为众人如此本是为遮掩自己行藏而故意演的一幕戏。此时才知一切是真,大觉惊骇,向朱大哥道:“他们——怎地如此凶狠?”
朱大哥也不明其中缘由,摇头道:“大人不必顾虑,还是快随我走吧。”黄坚无奈,只得跟随在朱大哥的后面,‘混’在众乞儿里乘‘乱’向前行去。
这一切自然是童牛儿一手策划。他为救应黄大人,曾冥思苦想多日而不得主意。
谁料这天早起时忽地灵光一闪,记起这京城里官府最不愿招惹的唯有一群人,就是自己昔日也曾做过的‘花’儿乞丐。
此路一通,立时有了计较。
先遣端木蕊回剑阁召众英雄下山来准备;又找到自己相熟的堂口龙头,使用银钱‘交’代一番,‘弄’出群丐相殴的这一幕。
但他心思细密,担心若叫众乞丐知晓真相,怕会走漏消息。索‘性’假戏真做,叫众丐以争夺地盘为由肆意殴斗。死伤人命不论,一律按半两银子一条折算。
这正是童牛儿心肠狠毒的地方,与林猛等人毫不相同之处,就是没有孔孟圣人讲的仁义在。
众乞丐不知被人出卖,听得龙头大哥有令,便拼死向前,将这一幕戏演到最真。
朱大哥和同来的黄坚帐下死士护佑着黄大人夹裹在前呼后拥、肆虐奔跑的‘花’儿乞丐之中向城南奔去。
可行出不到里许,却见前面已立有百多匹鞍韂光明的高头战马堵塞在街道之上。
那马显然是刚刚赶到,正喷着响鼻儿,将硕大蹄碗用力地踏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发出杂‘乱’清脆的踢踏之声。
马上所乘皆是一身铠甲的军士,手中都端持着装有箭匣的硬弩。
黄坚距离他们尚远时就一眼认出,这些人正是隶属于东厂的弓弩手。这群军士皆是从京师驻军各营里拔选出来的擅‘射’之人,都配有十支连击的硬弩,端的厉害。
想当初童牛儿因林凤凰曾与魏忠贤的干孙儿、京城团营都统汪宁有过‘交’恶,并假传号令召出这群手持飞弩的军士,将汪宁等百多名营兵‘射’死在街道上。这群兵士因装备‘精’良,手段高强,最难缠不过。
黄坚身居兵部尚书之职,自然清楚。见是他们立在前面,先就一怔,心里暗道“不好”。
待看到立身在侧的方威时,转瞬明白东厂必早已经准备下,自己想要逃离这里怕不容易。忙喝住朱大哥等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动作。
此时领队的仍是那个陈校尉。
但他今日也是个不敢拿主意的,只逞着笑脸看向旁边一身锦衣卫飞鱼服,肩扛银戟,一脸肃容端坐在马上的方威。
方威见黄坚等人远远地停住不肯向前,嘴角翘出一丝冷笑。低头看众‘花’儿乞丐已经喧闹厮打到数丈之外,唯恐他们靠近惊吓到坐骑,便将手一挥。
陈校尉见了明白,向众军士高喝:“准备——放——”一时间飞矢如雨而落,转瞬将前面的十几名‘花’儿乞丐‘射’杀。
余下众人见了皆都吓得呆住,不明白今日这些军士为何要向他们这些素来没人肯纠缠的‘下贱人’痛下狠手。
但只片刻,众乞丐便都转头四散奔逃,如溃堤之水般哗地一声流个干净。只将黄坚和朱大哥等几十个人剩在当地,好似‘潮’水退去之后显‘露’出的几座孤零零的小岛。
朱大哥原也想保着黄坚随众乞丐一起后撤。待伸手拉扯黄大人时,黄坚却一把将他推开,低叹一声,道:“锦衣卫既然截住了去路,自然也早断了退路。逃也是枉然,何苦?你们去吧,他们要抓捕的是我。”
朱大哥听黄坚如此说,心下亦觉寒凉。
但他没有黄坚的‘胸’襟和远见,自然不甘,急道:“大人,怎能束手待毙?我等拼掉‘性’命也要保您逃出去。”
黄坚摇头苦笑,道:“逃出又如何?”
这一问倒叫朱大哥怔住,愣愣地道:“大人说什么?天下广大,大人难道还怕没有容身之处吗?”
黄坚长舒口气,道:“想我一生戎马,为大明朝拼死征战,却不料临到老时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我心何甘?天下虽然广大,却教我这一腔热血向何处播洒?教我这一颗魂灵向何处安放?唉——你等且去吧——我自有安排自己的地方——”
朱大哥却听不懂黄大人言语,自然不肯。急道:“大人若不去,我等怎肯?休说——大人且随我去,我等保着大人杀出城去——”
方威率领的东厂小营弓弩手之所以如此之快地赶到截杀黄坚等人,正应了那句话:苍天不计也显巧,世人万算亦是拙。
今日带领锦衣卫监看黄坚的本是无极营里杜天横手下一个略有些憨呆的小头目。此人头脑虽不灵活,却极听话。
因早得营主杜天横吩咐:但有变化,即刻向他禀报。是以刚见黄坚的仪仗受到众乞丐的冲撞,便遣人飞马报与身在东厂的杜天横知晓,连片刻功夫也没有耽搁,这是童牛儿第一个没料到。
杜天横何等‘奸’猾,不待报事的人说完,已将童牛儿的安排瞧个大概清楚。嘿嘿冷笑两声,命人将正在自己营帐中主办公事的申宁、董霸、方威三人找来,向他们仔细‘交’代一番。
三人听罢嘴里虽不说什么,心中却都暗骂,以为杜天横的计算够‘阴’狠,各自下去准备。
他们却不知杜天横已在心里思虑过千百样黄坚耍诈脱逃时可能出现的情况,此类也在其中。
而杜天横一向喜欢未雨绸缪,早想好如何应对。此时只是照方抓‘药’罢了,并不犯难,这也是童牛儿第二个没料到。
方威和董霸各提调东厂小营的弓弩手赶到菜市口大街,先将两头皆都堵住;申宁另率数百锦衣卫攀上大街两旁的房顶准备擒拿黄坚。
方威这边因距离‘花’儿乞丐较近,先就放箭‘射’杀,将众乞丐赶向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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