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周看着眼前这一切,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难怪兵书中说,“知兵者不好战”。
“杀敌一千自损五千”。
一场战争下来,无论胜负都要死很多人,都要增加许多这样的伤员。
轻伤的,以后或许还能康复,活得像一个正常人。
很多残废了的只能黯然退役。
回到地方上,这种人的生活很难有什么保障,就算不会缺衣少食,人生也将变得一片灰暗。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李行周和郭元振、李白狮等人,一起在伤兵营里抚慰这些伤员们,呆了很长的时间。
在军队里,伤员是最为特殊的一个群体。
他们无伦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特别需要他人的照顾与安慰。
尤其期待他们心目中的精神领袖,能来看一看他们。
李行周看得出来,郭元振是真心的关怀这些伤员们,绝对没有因为他们变成了累赘而嫌弃他们。
轻伤的,郭元振很是期待他能早日康复,再回到自己的身边一起并肩战斗。
重伤的,郭元振斩钉截铁的承诺一定帮他们争取到勋爵,尽力安排好他们的退役与抚恤。
好让他们以后的生活和人生有个保障。
爱兵如子,就是表现在这些细节上。
郭元振带兵有方、极受部下的尊敬与爱戴,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行周从郭元振的身上,真的是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一行人正在伤兵营里忙活的时候,那名报讯的副将又来了,这回跑得有点仓促,甚至还有一点慌乱的样子。因为在场人多而且有点嘈杂混乱,他便隔了老远大声的喊道:“报......郭将军!人来了!”
“嚷什么!”郭元振正在和一个较为亲密的伤员手下谈心,没好气的大声吼道,“让那个杂毛到总管府正堂等着!”
“不、不行啊,将军!”副将满副惶恐,匆忙朝郭元振这边小跑过来。
他还没有跑到郭元振的身边,伤兵营的门口走进来一群人,传来一个略显苍老但是雄浑通透的大嗓音......
“郭元振,几天不见,你老小子骂人的功夫见涨啊!”
李行周正背着对大门给一个突击小队的伤员兄弟包扎伤口,听到这声音猛然起身一回头,惊喜道:“黑齿将军?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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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齿常之一现身,马上引起了轰动。
郭元振惊愕不已的一下跳了起来,像是一个毛头小伙儿一样跑到黑齿常之的面前,无比开怀的哈哈大笑。
“老狐狸,你还是这么狡诈啊!来了都不通知我们一声!”
“承你吉骂!”
黑齿常之笑呵呵的道。
“连你都想不到老夫到了朔州,敌人就更想不到了!”
“兄弟们,快......”
郭元振开心的道。
“拜见黑齿将军!”
众军士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抱拳齐声。
“拜见黑齿将军!”
“兄弟们不用多礼!”
黑齿常之连忙走进来抚慰那些伤员,神情和蔼言辞亲切,就像是一个好好先生和临家老鄯侯一样。
士兵们受宠若惊,黑齿常之可是如今大唐军界的头号人物,在士兵的心中如同神砥一样的存在。
别说是普通的小卒,就是郭元振这样的大将,在黑齿常之的面前也像是一个乖乖仔一样。
在如今大唐的军队里,黑齿常之的声望与影响力,绝对无人可比!
黑齿常之进了伤兵营,没有急于和郭元振及李行周叙旧说军务,而是先花了许多的时间亲**问这些伤员,然后让身边的行军管记苏味道等人记下他的话......不惜一切代价,全力医治朔州一战的所有伤员,论功行赏、合理抚恤、妥善安顿,不得有误!
前方行军大总管发出的这种军令,就是大唐的军国大事,不亚于朝廷的诰令。
要是有人敢怠慢这些伤员的医疗或是克扣抚恤。
或是在勋爵评定与回乡后的田产安排上做手脚,那就是找死!
李行周顿时就感觉到,身为一名军事统帅绝对不是只要打好仗就行。
他拥有很大的权力,也承担了很多的责任。
一场战役,参战者数以十万计,这些人都把性命交托在了统帅的身上!
有多大的权力,就意味着承担了多大的责任与压力。黑齿常之在伤兵营里的一句话,一锤定音......这些伤员的医疗、勋爵、退役与返乡安顿的事情,我黑齿常之管了!
伤兵们顿时欢欣鼓舞。他们今后的命运因为黑齿常之的一句话,就有了保障!
这就是权力!
李行周心想,权力是用来对付敌人的最强有力工具;但是合理的运用权力来行善和做好事,更是一比无法估量的巨大收获,良心上也会多些安慰!
“李行周!”
进了伤兵营这么久,黑齿常之第一次叫李行周。
“在!”
李行周上前,以麾下小将的身份,军礼参见。
黑齿常之上下打量李行周一眼,顿时笑了。
“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已经变得像黑炭一样了。这要是在别的地方碰到,老夫未必能认出你来。”
郭元振等人都哈哈的大笑。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黑齿常之说道。
“干得不错,继续努力。”
“是。”
黑齿常之将手一挥。
“走,我们去行军总管府叙话!”
李行周轻吁了一口气,几个月的艰苦磨炼,黑齿常之用一句“干得不错”来做了总结。
虽然这四个字简单到有些草率,但在军旅当中、在上级当众评定下级的时候、尤其还是黑齿常之这样的至高统帅,这已经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收复了朔代、又打了一场艰苦的朔州攻防战的郭元振。
这会儿正像个孙子一样车前马后的在黑齿常之身边打小跑、献殷勤。
显然就是生怕挨骂!
军旅武夫,绝对不会像仕大夫那样热衷于彼此吹捧与虚言客套。
再深厚的袍泽感情,他们也都习惯藏于心中。
往往对一个人越是感情深厚,就越是骂得直白粗鲁,甚至是拳来脚往。
军人的感情,向来是深沉,厚重,不溢于言表。
一行人到了总管府,黑齿常之居中坐下,其他人都站着。
郭元振笑嘻嘻的亲自给黑齿常之倒茶,再没有半点郭元振的虎威。
“郭元振,这回你损失惨重了。”
黑齿常之说道。
“整整一军,一万二千五百名彪悍虎狼之士,打得只剩五千残卒了。心疼吗?”
郭元振可怜兮兮的直点头。
“大帅深知我心。”
“别装出这副可怜的样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黑齿常之笑了一笑,说道。
“郭元振麾下,怎能无兵?......我准了!”
“谢大帅!”
黑齿常之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看那情形跪下给黑齿常之磕头的冲动都有了,万分激动的道。
“大帅,你就是我的再生爷娘啊!”
李行周略感好奇,黑齿常之和郭元振之间还真是有默契,刚才黑齿常之准他什么了?
李行周正嘀咕着,郭元振真有点嬉皮笑脸之风范的伸出两个指头。
“两军,两军怎么样?”
“你不要得寸进尺!”
黑齿常之脸一板。
“老夫麾下的精锐骑兵,不多!”
“大帅,你这次可是带了十万大军,还不许我挑两军骑兵?”
郭元振讪讪的道,像是在菜市场买菜一样讨价还价。
“两军,就两军吧?老爷子,我给您磕头了!”
说罢,郭元振真要跪下去。
屋里的一些人都看着好笑。
“行了,别装疯卖傻的!”
黑齿常之又好气又好笑,手一挥。
“就两军,不能再多了!”
“大帅,你真是我亲爹啊!”
郭元振无比开怀的放声大笑。
屋里的人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李行周这才明白,黑齿常之是准了郭元振再去挑兵,组建自己的部曲。
以往郭元振麾下是整整一军人马的编制,一万二千五百人。
朔州一战几乎打光,现在黑齿常之准他扩充了两军,两万五千人!
这可算是黑齿常之这个行军大总管,对郭元振此前收复朔代与守住朔州的一个重大奖励了。
李行周心想,李浑瑊想方设法不惜触碰底线,就是要剪郭元振的羽翼、打压他的势力。
现在倒好,黑齿常之一来,郭元振马上就原地满血复活,还变得更加强大了!
黑齿常之的这一记手笔,大有一力压百巧、反扇李浑瑊一个大耳光的味道啊!
想到这些,李行周心里不禁有点热血沸腾了。
老爷子来了就是好了,无论是我这样的小猢狲还是郭元振这样的大猢狲,都有了大树可以依靠。
这个想法虽然有点谄媚和没出息,但事实确实就是如此!
在军队里,真的是得有大靠山才能立足稳固。
就拿这一次的事情来说,如果不是黑齿常之对郭元振的特别照顾。
他麾下的人马打光了就打光了。
以后只能乖乖的跟在黑齿常之的麾下做一名帐前听用的将军。
对于带兵的将军来说,手下有一支唯令是从的亲勋部曲那才有底气。
光竿司令,官再大也是屁用没有。
就好比武三思,他此前还是三品右卫将军,官真的是够大了、仅次于检校右卫大将军黑齿常之。
可是武三思的手下一个兵也没有,他的官职也是说扒就扒了。
相反的,本职是户部尚书这样一个文职的黑齿常之。
现在的武职只是一个检校右卫大将军,可是他在军队里能做到振臂一挥应者云集,谁来扒他的检校官试试看?
两军人马,黑齿常之等于是送了一份安生立命的本钱给了郭元振。
也是他今后最大的政治资本。
......
是到了“验货”的时候了。
李行周也很期待知道,他们千辛万苦拼死拼活捉来的几个俘虏,究竟有多大的份量!
黑齿常之和突厥人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了。
不久前阿史那骨笃禄挑起的单于大都督府治下二十四州叛乱,
就是他平定的。当时突厥人的伪可汗阙特勤的人头,都被送到了洛阳。
对于如今突厥人内部的大小事情,没有人比黑齿常之更加清楚。
再加上他曾经在西域经营多年,那里安置了许多太宗则天大帝平定草原之后迁来的突厥部族。
黑齿常之对突厥人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简直就是一个突厥通。
因此,突厥人任何的伪装,都难逃过他那双火眼金晴。
在见俘虏之前,黑齿常之与李行周私下密议了几句。
讨论那几个俘虏的特征和来历等等。
李行周把自己的所见所想跟黑齿常之一说,黑齿常之就笑了。
“先把那个年轻的小子,带来!”
负责押来俘虏的,是一身戎装威武不凡的李副都尉。
黑齿常之早在伤兵营里就见到过她了,当时人多眼杂,他装作视而不见。
现在私下见到,黑齿常之乐得呵呵直笑,但有俘虏在场他没有多言,只叫李白狮在门外先候着。
待审完了俘虏再与她说话。
骄傲的突厥“贵族”青年被带进了受审的房间里,见到李行周。
旁边又有几个威武不凡的带刀侍卫,黑齿常之更是不怒自威,让他感觉很紧张。
但他装作一副大咧咧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在乎,连死都不怕一样。
瞟了一眼黑齿常之,他的眼睛就斜着瞪到天上去了。
“拖出去,砍了!”
黑齿常之毫无征兆的一声大喝。
“是!”
左右的贴身近卫大声应诺,虎步上前就要拿人。
突厥青年被这一记突然的下马威给吓坏了,当场就跳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
我、我可是突厥阿史那贵族的王子,你们不能杀我!
不然,我父汗会起倾国之兵来报仇!”
“王子?”
黑齿常之冷笑,用一口非常流利的突厥语说道。
“没人比我对草原阿史那家族更加了解。
上一次阿史那阙特勤发动二十四州叛乱,他的人头被自己的手下砍掉送给了老夫,后来被送到了洛阳。
“当时,阙特勤满门上下都被哗变的突厥人杀了个精光。”
“至此,阿史那家族的嫡系血脉已经根绝,哪里还有什么王子?”
“更没有什么可汗!!”
突厥青年顿时惶然一怔,瞪大了眼睛看着黑齿常之。
伸手一指惊慌无比的叫道。
“你、你是黑齿常之!!”
“大胆!”
左右侍卫大怒,冲上前去就把他摁翻在地。
敢指着黑齿常之的面门直呼他的姓名,大不敬。
这些侍卫都是黑齿常之的绝对死忠,根本无法容忍。
“放开我、放开我!”
突厥青年这下是真害怕了。
就连阙特勤那样的人,黑齿常之也能将他的人头送到洛阳。
他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阿史那家的旁枝“贵族”。
一万个自己这样的人加起来可能也不如一个阙特勤。
黑齿常之真要杀他,就如同杀只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