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公元654年),九月十七,巳时七刻。
阴暗地牢门打开,丝丝亮光透来,武康瞳孔微缩,逐渐适应光线。十几个彪形大汉,强行拉他起来,重新五花大绑,绳头打成死结。仔细检查再三确认,两把横刀架脖颈,推搡着押出地牢。
昨夜狱卒没说谎,这是要押赴刑场,嘴角扯出苦笑。一宿未睡深刻检讨,落得今日下场,只因对女人太包容。今天风和日丽,温度湿度适宜,看日头临近午时。更印证内心猜测,身为婺州刺史,熟悉处决人犯流程。
午时、午时三刻问斩,不是法律规定,而是约定成俗。古人基本迷信,认为杀人是“阴事”,阴气对人有害。所以斩刑和绞刑,选阳气重的时候。午时是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之间,阳气重适合杀人。
古人还认为,午时三刻阳气最重,此刻被处决的犯人,直接魂飞魄散。三魂七魄俱散,不能再入轮回,只有十恶不赦的,才会午时三刻问斩。其余都会绕过三刻,留下犯人的魂魄,好让他们投胎转世。看现在的情形,要在三刻问斩,就这么恨之入骨?
经历尸山血海,凡事都能看开,并无惊慌失措,也无其他杂念,只是放不下女儿。弟兄们都是婺兵精锐,瘟疫都不怕,更不怕死亡。公主能逃走,便不会牵连家人,已经赚到了。
摒弃心中杂念,余光瞟向两边,桃源人也很安静。老弱妇孺皆有,个个面黄肌瘦,有的脸呈菜色,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眼神中并无怨毒,也不喊打喊杀,只是客串吃瓜群众。
几个孩童手里,那怪异的石头,引起他的主意。脚步略微停顿,肩膀推搡袭来,身体前仰脚步趔趄。勉强稳住身形,懒得回头看究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嘛。
很快来到刑场,山脚下挖大坑,看情形要活埋,有点儿壮烈啊。东方搭简易竹台,坐着五位领导。麻脸汉子居中,满脸横丝肉,膘肥体壮;四个老匹夫,面色红润精气十足,都不缺营养。其实这也正常,哪怕原始社会,也有贫富差距。
主席台旁人群里,有道怪异目光,饱含不忍和悲伤,是那个臭娘们儿。从狱卒口中得知,麻脸名叫古力折,是莫名谷大头领,女人是他独生女。狱卒说她苦劝众长老,要放其他人离开,留下我做压寨夫君。
古力折很宠独生女,是以言听计从,可惜四长老坚决反对。抢劫朝廷田赋,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放出去通风报信,等待官兵围剿吗?古力折没办法,经过几天磋商,决定全部坑杀。
暴喝打断遐想,现场顿时混乱,贼人咆哮喧嚣,把婺兵推进坑里。弓箭手坑外放箭,逼退挣扎的民兵,出现流血与死伤。武康目眦尽裂,做垂死挣扎,仰天怒吼:“暂且住手,我有话说,我能解决你们的问题。”
声如平地惊雷,古力折噌的站起,场面再度混乱。约莫十分钟,现场逐渐安静,贼兵簇拥五头目,在丈许外停下。头目交换眼神,古力折面露不屑:“你只是个押粮官,能解决什么问题,我们又有什么问题?”
武康岿然不惧,不卑不亢道:“你们都是逃民,或者永业田被兼并,或者口分田不够。负担不起租庸调,甚至活不下去,便逃户入莫名谷。此地人少田多,能自给自足,能吃口饱饭。然而,人口不断增长,耕地不会增加,已经养不活你们。”
现场瞬息安静,五头目交换眼神,武康侃侃而谈:“田地的产出,不够人口消耗,便会产生饥荒。如果所料不差,你们极度缺粮,甚至有人饿死。否则不会冒生命危险,离开世外桃源,打劫朝廷田赋。”
古力折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说的不错,莫名谷确实饥荒,确实有人饿死。我们被逼无奈,才会铤而走险,怪你们自己倒霉。说说的你的办法,若能解决饥荒,一切都好说。”
武康没接话,继续讲道理:“抢劫治标不治本,这批粮食吃完,饥荒依旧回来。你们如何应对,再去抢劫吗?由敦厚朴实的百姓,沦为打家劫舍的山贼,让子孙后代背负骂名吗?”
吃瓜群众缄默,古力折暴跳如雷,指着他鼻子咆哮:“这莫名谷的事,不用你来操心!速速说你的办法,若再危言耸听,便将你们全部活埋!”
武康嗤之以鼻,开启长篇大论:“人口增长不能遏制,田地数量有限,只能从两方面入手。其一,增加粮食亩产量,让有限的田地,产出数倍粮食;其二,大力发展工商,赚取大量铜钱,购买粮食解决饥荒。”
直视古力折,言辞凿凿:“婺州试种占城稻,可春播夏收,可夏播秋收,每年收两季。稻穗比唐稻长,颗粒比唐稻饱满,更加耐涝抗旱,产量比唐稻翻两番。朝廷大力引进,并在婺州试种,稻种已到婺州仓。我是婺州粮官,稻种归我管!”
意思不言而喻,只要放我离开,就给你们稻种。众人无不震惊,从没听说过,一年两收的稻子。倘若此言属实,一年产出三年粮,饥荒肯定迎刃而解。
吃瓜群众议论纷纷,四长老不置可否,古力折面露鄙夷:“此言太过匪夷所思,在场所有人,世代都是农民,比你更了解农事。你的话太假,让我如何相信?”
这个问题好回答,如此露脸的盛事,李九巴不得世人皆知。公文早就通报各州,武康张口即来:“朝廷已经通报各州,你们可派人打探,相信在豪州城,能得确切消息。”
又是长时间讨论,武康心思电转,搜寻脑海资料。约莫半刻钟,古力折开口:“关于占城稻,暂且信你所言,说其他的。莫名谷荒郊野岭,有什么值钱东西,有什么换钱宝贝?”
武康扫视四周,找不到那几个孩童,斟酌片刻淡淡道:“刚才来的路上,几个孩童玩的石头,就是大名鼎鼎的云母。可以制造油漆,可以造出纸张,是豪州土贡之一。”
众人再次震惊,他们不知云母,却知土贡的意思。各地上缴朝廷的供品,都是当地特产,都是贵的离谱。古力折眉头微蹙,和古娘子低声耳语。不到两分钟,古娘子捧几块云母,拿到他跟前展示。
武康仔细看,暗暗松口气,言辞凿凿道:“白色的是白云母,可以造云母纸,比蜀中金花纸更贵;黄色的是金云母,是黄油漆、青色漆的主要原料。你们可直接卖云母,我也会造纸和油漆,能挣很多铜钱。”
众人无不动容,这是活下去的希望,老匹夫们目瞪口呆。古力折难掩兴奋,漫山遍野的废石头,竟然是土供云母。他是豪州本地人,知道云母是豪州土贡,被百姓们称为“血母”。每当官府征集,百姓就迎来劫难,死在矿洞里的,不计其数。
武康趁热打铁:“你们坑杀我们,因为粮食紧张,不想浪费在我们身上。我可以立下毒誓,只要给我们活路,五十车粮食耗尽前,必用云母赚回五十车钱,购买十倍、百倍粮食。”
又是重磅炸弹,吃瓜群众炸锅,这张蓝图很美好。古娘子脸色潮红,悄悄到古力折身后,不知嘀咕些什么,还不时往这边看。几分钟后,五头目暂时离开,去商量对策。
古娘子羞答答上前,不停说些什么,武康半句听不进。闭双眼煎熬等待,等着命运抉择,等待最后判决。人群渐渐散开,手持刀箭的贼兵,把他们团团包围。被推进坑的民兵,也悄悄爬上来,呆在大佬身后。
整整半个时辰,五头目来到,武康缓缓睁眼。古力折皱眉,伸出两根手指:“我可以留你性命,但有两个条件。其一,取我女儿为妻,永远留在莫名谷,终身不得离开。”
古娘子含羞低头,武康面沉如水,良久轻轻点头。古力折继续:“外人来莫名谷,想要在此安身,必须缴纳投名状。你们都是官兵,更加不能例外,知道投名状吗?”爱你电子书
武康心知肚明,看过那部同名电影,巨星云集场面宏大,听过同名主题曲。旧时上山当土匪,为表决心和不背叛,先随便杀个人。将人头献给组织,表示有人命在身,不会向官府高密,人头就是投名状。
这都不是事儿,为保住弟兄们,可以滥杀无辜。正想点头答应,古力折淡淡道:“百姓的投名状,可以不限身份;你们是官兵,投名状只能是官兵。五百二十六人,我们养不起,所以只留一半。”
刹那如遭雷击,武康瞪大牛眼,滔天怒意转瞬即逝,身体轻微颤抖。古力折瞟他两眼,提高嗓门儿说:“你们一半人,会被推入坑中;另一半亲自动手,将坑中人活埋。”
场面极度安静,只有粗重喘息,以及滔天怒火。古力折盯着武康,下最后通牒:“要么全死,要么死一半,你是阶下囚,没资格讨价还价。你是他们的统领,他们的生死,由你决定...给你半刻钟考虑。”
“不用半刻钟,我已经决定”,武康脸色煞白,抑不住哽咽:“你们有祭坛,肯定有占卜师,我要签筒和竹签。去除‘中平’签,要二百六十一上签,二百六十三下签。”
话刚说完,背后传爽朗笑声,林平郎呵呵笑道:“大佬要的竹签,比总数少两个,如果所料不差,是给我和钱顺的吧。我在婺州犯杀人案,都能赶上大赦天下,运气肯定不差。那支活命签,我自己争取!”
钱顺也微笑:“大佬想让兄弟们,凭运气定生死,那就保证绝对的公平。在场所有兄弟,与叛军厮杀过,与食人鼠决战过,与瘟疫抗争过,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那支活命签,我也自己争取!”
武康扯出微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大步跳上土堆,扫视弟兄们,近乎咆哮的呐喊:“我们婺州兵,敢面对任何逆境,从来不畏死亡。顺子说的对,要保证绝对公平,我与众兄弟一起抽签。上签生,下签死,生死各安天命。”
弟兄们山呼海啸:武公说的好,生死各安天命...我们婺州兵,从来不怕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一时群情激奋,武康眼圈微红,是我指挥无能,是我对不起你们。若有来世,定结草衔环,弥补今日罪孽。想到这陡然转身,凌冽盯着古力折,平静的说:“要么不准备,要么二百六十四支,你也资格没讨价还价!”
无形杀气与煞气,所有人心惊胆战,吃瓜群众下意识后退。古力折面沉似水,鏖战时他就知道,这些都是精兵悍卒。在计谋达成的情况下,乡民战死百十人,对方只死伤二十多。
多亏那个神秘妇人,令他们束手就擒,否则六百多乡民,肯定全军覆没。这些人最多留一半,多了控制不住,会影响我的地位。
想到这吩咐手下,同时打定主意,尽快举行婚礼。等云母开采出来,换回大批粮食,就无后顾之忧。我就一个女儿,肯定保女婿做首领,他会乖乖归顺的。
古娘子拿签筒过来,两贼兵松绑,武康泰然自若。发现有根签冒头,再看女人眼神期待,当即心知肚明。呵呵两声冷笑,侧身面向弟兄们,不看签筒随便抽,吓的古娘子心惊胆战。
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上上签,赤裸裸的讽刺啊。古娘子一把夺过竹签,武康一把夺过签筒,来到林平郎跟前。平郎撇撇嘴,低头张口,叼出一支。
武康看竹签,暗暗松口气,在他眼前展示,也是上上签。拿到贼兵眼前,俩贼兵对视,也给他松绑。平郎闪过杀气,悄悄瞟向大佬,却得无奈苦笑。
明白他的意思,等一半人松绑,暴起和贼兵拼命。这是不现实的,贼人并不傻,肯定做万全准备。他们有弓弩手,咱们赤手空拳,与送死无异。事到如今,保一个是一个,从长计议吧。
丢掉竹签,到钱顺面前,他的嘴比较臭,只叼出上签。武康很欣慰,只要左膀右臂在,就会无所畏惧。来到民兵前,摆出无奈笑脸:“兄弟,抽一支吧。”
民兵先点头,再低头,是一支下签。武康闭嘴,不知如何开口。早有心理准备,心依旧会疼,依旧会滴血。民兵看清竹签,惨然笑道:“我叫张传江,金华县兰仪乡,张李村人。”
武康点头,良久吐出“对不起”。两个贼兵上前,张传江盯着他们,露出浓浓不屑。扔句“乃翁自己会走”,两步踏土堆,毅然走进土坑里,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武康不敢看他,强迫自己冷静,强行放空思想。丢弃一根根竹签,送个一个个战友,承受一份份煎熬。终于竹筒空,武康站土堆上,望着静坐兄弟,握紧手中铁锨,青筋根根崩出。
良久,带领坑外兄弟跪倒,行三拜大礼。咬破舌尖,铁锨铲土,偏头洒入坑里。一时尘土飞扬,坑内兄弟狂笑,忽然有民兵呐喊:“弟兄们,唱响《婺州兵进行曲》,我来带头儿...”
歌声整齐嘹亮,歌词不堪入耳,却又那么的动听。武康行尸走肉,机械挥动铁锨,没有心如刀绞,只有无尽恨意。恨古力折父女,恨莫名谷所有人,以及那个逃走的女人...
豪州城刺史府后院,传出刺耳噪音,门外滕王李元婴,瞬间冲进房内。见到破裂瓷碗,满地热羊奶,焦急而又关切:“新城你怎么了?心又疼了...快来人!”
新城柳眉紧蹙,左手捂心口,看着划破的手指,一时泫然欲泣。奴婢们乱成团,赶紧过来包扎。新城甩开手,焦急问滕王:“有武康的消息吗,民兵集结了吗,什么时候出发?”
见她如此憔悴,滕王也心疼:“莫明山到处是毒瘴,山民不敢进,不良人正开辟道路。调兵遣将需要时间,最迟明天下午,钟离、定远两县民团集合;济阴和招义县民团,后天中午到。”
新城连连摇头,声带哭腔:“从昨晚开始,我的心好疼,康郎肯定出事了。不能再等,明天中午出发,王叔告诉秦刺史,倘若武康出事,我不会放过他。”
滕王撇嘴,很可怜秦刺史,更可怜侄女。轻叹口气,柔声安慰:“昨天师太占卜,武康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王叔不待见他,也服他的本事,肯定安然无恙啊。”
新城还是摇头,眼泪簌簌落下:“王叔你不知道,他很重感情的,如果民团出事...他会恨我一辈子,永远不会原谅我!王叔你快去,快去催促秦刺史。”
滕王万般无奈,又不是你的驸马,不原谅又如何?你是公主他是臣,有什么资格很你?就是全死了,又有什么担忧的,他们本就是兵。
吩咐奴婢收拾,重新准备热奶,语重心长道:“事已至此,急也没用。看你消瘦的样子,王叔很揪心。新城你也知道,圣人最疼你,肯定迁怒武康。为了他,也为了你,多吃些吧。”
热奶再次送来,新城呆愣片刻,完全不顾烫,捧起碗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