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子辰苏醒过来,没有力气说话,手试图抬起来拿什么,但做不到。护士俯下身凑到他唇边,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麻烦你……拿我的手机给我老婆发个短信……就说……我出国几天……很快就回来……”
护士有些心酸,柔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通讯录上就叫老婆……”他似乎累得说不下去,好容易说完,像卸下一个重负,眼睛无力的闭上了。
舜茵接到短信,觉得事出蹊跷,打过去,仍然不接。舜茵来回踱着步,停在那张贝壳装饰画的下面:湛蓝的海面上,一轮红日隐没在霞光中,是朝阳还是黄昏呢?朝阳,抑或是黄昏?朝阳与黄昏是如此相似,轻柔的开始,平静的天际,就像在呖呖诉说。她的心中满是柔情。低下头发了一条短信:“石子,你忙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可是,我的预产期快到了,你回来看我生宝宝好吗?”
护士把短信念给子辰听,子辰的嘴角浮现出温柔的笑容,费力的说:“告诉她:一定会来……”
蓁蓁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睡觉。她刚把子辰放到床上,子辰就开始咳血,一开始还好,可是因为不停挣扎,阻止蓁蓁脱他的衣服,血突然间就像从打翻的容器里面倒出来,完全失去控制的喷涌,子辰的身体软得几乎没有骨头一般在她怀里瘫下去。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他的身体从小就徒有其表,现在越发糟糕,如果说小时候是硬件问题的话,现在连软件也出毛病了,这个系统还能维持多久的运行,只有天知道。对于他醒过来办的这件事,蓁蓁就像吞了变质葡萄那样难受,等护士离开之后,她对子辰说:“太可惜了,现在不是皇帝坐天下,你也不是女人,否则我一定上书给朝廷,在我们老家给你竖一座贞洁牌坊。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在宛县呆了一年就被牌坊鬼附体了?把那些牌坊当成座右铭了?你不要这么反应过激好不好?我没想把颜舜茵赶走取而代之,我只是想和你重温旧梦罢了,没有出过轨的婚姻,你不觉得很虚伪吗?我真怀疑你的功能出了问题,拿道德来当遮羞布。你怎么回事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些天你没法下床,还不是我伺候你,一样看个门儿清!”
子辰的样子似乎已经睡熟,刚动完手术就折腾,使得他体力不足,缺乏血色的脸上却是宁静的神情,没有烦躁和焦虑,也没有畏惧。蓁蓁试着吻他的唇,他并没有任何反抗和闪躲,看起来真的陷入了昏睡。
护士进来观察了一会,给他戴上呼吸机的面罩。
风从轻纱窗帷的边角闪进室内,摇曳着地面上三角形的阳光。没有了陪伴自己品尝时光的爱人,分和秒都变成了盐的味道,洒在孤单的裂口上,疼,却肆虐不停。舜茵不由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傍晚,那个在清风中的少年,那少年似乎还在石板街高大的牌坊下回眸看向自己,不告而至,来赴生生世世不昧的约定。中间的时光和苦难都成为空白,从那个黄昏衔接到现在,那少年芬芳的气息一路盛开。
子辰已经五天没有回家了。不过期间他打过电话,听上去除了有些疲惫,还是一贯温和的声音,子辰说话的声音通常不高,低音处有着美妙的轻微共鸣,北京话的尾音被他拖得轻而软,若有若无间羽毛般撩拨着空气,舜茵最喜欢他那个表示询问或等待你继续的“嗯”,这个音发得像温泉水那般甜暖,带着年轻男子太阳似的气息,每当他这样回应的时候,舜茵总是联想到他的怀抱。
她已经不能习惯没有他在身边的夜晚了,所以入睡时总是抱着他的枕头,那上面有他的气味,只有那样她才能安睡。孩子有时候在肚子里蹬着小脚,把她踢醒,她会下意识的呢喃:“石子,我要喝水……”朦胧的梦中,没有等到那放到唇边的杯子,也没有温度适中的白水,猛然惊醒,委屈的泪在眼中积聚,抓起手机给他发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肚子里的宝宝都闹着要爸爸了。
他总是会回:乖,陪着你呢,睡吧。
舜茵肚子里这个宝宝很准时,足月那天开始闹腾要出世,公司的秘书、司机还有月嫂早就严阵以待。舜茵在往医院的途中,忍着痛给丈夫打电话,她高兴极了,因为今天可以见到两个她最爱的人。
子辰接到电话,从病床上支撑着坐起来,这种手术按说起码半个月后才能出院,但他还不到十天,蓁蓁拦不住,只得由他起身,入院时候的衣服沾了血还没有洗,他叫小江从公司自己的衣柜里拿一套过来,换好衣服,又到洗浴中心洗澡,刮了脸,弄干头发以后,才让小江开车去医院。
刚走近产房大门,空荡荡的长廊上猛然一声婴啼,哇哇不绝。护士小姐抱着个蜡烛包笑吟吟的出来,郑学敏跟在后面。
“是个漂亮儿子。”郑学敏说。
子辰把婴儿接过来,小东西的哭声小了些,他和颜颜刚出生的样子不同,脸蛋挺平整,没有皱成一团,鼻子端正,小嘴巴棱角清晰,颜色嫩红,身体似乎比颜颜当初略微长一点,小东西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哼哼,似乎抱怨爸爸没有早来。子辰忍不住笑。郑学敏说:“我的天呐,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贫血又严重了吧?这脸色怎么这样啊。”
“没什么,前几天生病了。舜茵呢?是开刀的吗?”
“这次是顺产,非常好。宝贝的各项指标也很健康。去看看你媳妇吧。”
“谢谢郑阿姨!”子辰一时高兴,忘了身上的手术伤口,对郑学敏鞠了一躬,伤口被牵扯到,痛得吸了口气。
舜茵看见子辰,躺在床上就伸出手要抱,子辰俯下身搂住,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谢谢老婆,辛苦了。”
舜茵头发全是湿的,看上去疲惫极了,但笑得很满足,忙不迭的说:“儿子可能干了,后来我手脚全抽筋,使不上劲,儿子自己用力蹬我的肋骨,要是没儿子帮忙,多半又得挨一刀。这些天你到底在干嘛啊?”舜茵目光转移到他脸上,登时愣住了:“你病了吧?怎么不说呢?你这些天是住院去了吧?是不是又动手术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你,你想把我心疼死啊!”扬起拳头要打,又舍不得,小心翼翼把周身上下看了一遍:“是不是还没有出院?那回去啊,快回去躺着,别陪我啦。”
子辰说:“都已经出来了,就不用回去了。这次住院没有告诉你,是怕你着急会早产,早产的孩子脑体积比健康孩子小,那会害他一辈子的。”
舜茵“呜”一声哭出声来,子辰急忙找餐巾纸帮她擦眼泪,嘴里说:“傻姑娘,要哭也满月以后再哭啊。”
他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看着舜茵,舜茵抱着孩子对他笑:“以后叫辰辰的时候,你会不会跑过来呀?”
子辰笑,他还是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看着舜茵和孩子,像看一个很让他着迷的画卷。他感到很累,不由自主犯困,于是趴在床边,用胳膊枕住头睡了。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色彩,只剩下黑色的眉和长长的睫,脸颊消瘦,嘴唇有些干裂,看上去依然处于某种病态。舜茵轻轻抚摸他的黑发,心中忽然升腾起不详的预感。子辰睡得十分安静,安静得几乎没有呼吸。她用手指试了一下,才感受到那微弱得难以捕捉的鼻息。<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