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人头攒动。
太阳升的很高了,地面上腾起一阵雾气,雪地里反射的亮光,刺得陈湘萍很难看清城下的东西。
怀德、怀政站在母亲身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契丹大营。他们比母亲看得清楚,看得远,可以随时把看到的东西,及时告诉母亲,成为母亲的现场解说员。
“还没看到吗?”
“娘,还没有,还没看到。”
然后是一阵沉默,陈湘萍听见城头的雪融化落在地上的噗噗声。
“他们是不是不会放你二哥?”
“不会的,娘,还早着呢。”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陈湘萍抬头看看太阳,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陈湘萍睁不开眼睛。
这样的问话,已经不下七八次了,让怀德就有些心烦了,直愣愣地看着契丹大营,不想回答母亲的问话,只有怀政在一边答话。
“你大伯呢?你大伯在哪里?”
“大伯和大哥在一起,在城门口。”
“他们在门口?他们怎么在门口?没上来?”
“娘,你是不是糊涂了?刚才大伯说他和大哥在门口等二哥回来,叫我们在城墙上看着,他们在那里接二哥。”
“我怎么不记得了?”陈湘萍嘟噜着。
陈湘萍记起来了,刚才出门的时候,王继英的确这样分配过,因为王怀节的脚不方便,便让他和自己待在城门口,等候怀敏回来,陈湘萍当时一心想早点看到怀敏就登上城头。怎么就忘了?
陈湘萍转身下城。
“娘,你干嘛去?”
“我去看看你大伯。”
可是,不一会儿,陈湘萍又走上城头,凝望着远处的契丹大营。
“还没出来吗?看到你二哥吗?”
“还没有。”
陈湘萍有些气促,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她又看了一眼快升到头顶的太阳,太阳的光芒令她有些头晕,她倚靠在城墙上,喘着粗气。
“怎么还没有出来?难道他们变卦了?”陈湘萍焦急说。
王怀德没好气的说:“娘,你别担心了,不要这样疑神疑鬼,好不好?”
陈湘萍叹了一口气,目光里有些绝望。
“有人出来了。”眼尖的王怀德叫起来。
陈湘萍猛一转身,睁大眼睛向城下看去。她什么也没看见,眼前白花花一片,雾气弥漫,城外雾蒙蒙的,看得眼花。
“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他们在哪里?”
“那不是?契丹大营门口,站着一堆人。”王怀德指着远处。
陈湘萍顺着怀德的手指看过去,仍没看见,说:“我没看见,他们到底在哪里?”
“那不就是嘛。”王怀德有些不耐烦地说。
王怀政说:“是的,我也看到了。”
陈湘萍又仔细地看了看,仍旧没看见。心里着急,又跑到城门口,对王继英说:“怀德看见他们出来了,我没看见,大伯哥,你看见没有?”
王继英说:“我在这里,哪里看得见?湘萍,你别着急,我上去看看。”
王继英走上城头。
王怀德见大伯上来了,高兴地说:“大伯,他们来了。”
王继英看了看,说:“在哪儿?”
王怀德指着远处一棵大树,说:“大伯,你看,那儿,有一棵大树,树下面,他们走到树下面了。”
王继英仔细一看,果然,有一群人朝这边走来。
“史大人,史大人,他们来了。”王继英叫起来。
史普从城楼里露出头,说:“我看见了,大人。”
“准备好了没有?”
“一切就绪,放心吧,大人。”
“让他们到城下,再开门。”
“知道了,大人,要不,你还是不出城,派一个副将替你把公子接回来。”
“好了,不要说了,一切按照昨天商量好的办,不必顾忌我们。”
“好,大人,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王继英没有回答,走下城墙。
陈湘萍连忙问:“大伯哥,怀敏真的回来了。”
王继英点了点头,陈湘萍也不等他说话,急忙跑向城头。王继英扶着王怀节走到城门一侧,找了一个大石头让王怀节坐下来。三十个军士在城门两边站立,排成整齐的两排。
王继英神情凝重,向军士们抱了抱拳,说:“仰仗各位了。”
军士表情肃穆,只说了一句:“大人尽管放心。”
“王大人,他们快到了,我准备开门了。”
王继英抬起头,看见史普站在城墙边,低着头对他说话。
“来了多少人?”
“一共八个人?”
“八个人?”
“对,只有八个人。”
“别的地方有没有人?”
“没看见,没看见别处还有人。”
“你再仔细看看。”
“好的。”
过了不久。史普又来说:“王大人,别处没有发现人,他们已经走过来了,我看见公子了,哦,还有老马,老马跟他们在一起。”
“真的?”
“真的,大伯,二哥回来了,还坐在小车上,马叔叔推着他。”怀政高兴地对王继英叫道。
“你娘看见了吗?”
“娘看见了,她在城头上哭呢。”
“好的,照顾好你娘。”
“大人,我开出门了。”史普说。
王继英吸一口气说:“好吧。”
“大人,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史普说,“依我说你还是不要出去了。”
王继英说:“你不要管我,做好你自己的事。”
史普知道他自己的事,就是一定守住城门,稍有异动,立即放箭,坚决不让契丹人冲进城内,不管城下是什么人。
王继英说罢,走向城门口。这时,王怀节站起来,扶住墙壁,走向门口。王继英见了,说:“你来干什么?”
王怀节不说话,一步一踮地朝城门口移过去。
王继英想说什么,但看见王怀节一副坚决的样子,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好让一个人上前扶着他。这时,王继英听到城门的铰链的“嘎嘎”声,来不及与王怀节说话,连忙向城门口跑去。
吊桥放下去了,城门吱呀呀地打开了。王继英看见一辆小车被推过来,王怀敏侧身坐在上面。王继英连忙跑出城去,走到吊桥上,站住了,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似乎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
军士跑过吊桥,站在路旁。王怀节站在城门口,看着坐在车上的王怀敏。
王怀敏看见王继英了,大声喊道:“大伯。”
王继英一下子醒悟过来,急忙跑上前去,走到怀敏身边,一把抓住怀敏的手,说:“怀敏,你回来了?”
王怀敏紧紧抓住王继英的手,说:“是的,大伯,我回来了。”
王继英看了看王怀敏,突然,扭头向后面看去,后面是几个契丹兵,远处没有人,只有白晃晃的积雪。
王继英问:“怀敏,你爸呢。”
怀敏没有说话,老马代替他说:“王大人没来。”
“继忠没来?”王继英还不相信,回头向远处眺望,远处仍没人的身影。
“大人,快点进城,快点回来呀。”史普在城楼上喊道。
王继英这才想起进城,立即吩咐军士将王怀敏推进城去。军士接过推车,老马则回身牵马,一群人很快过了吊桥,进了城门。随即,听到收起吊桥和关闭城门的声音。一群人又被割离开来。
王怀敏刚被推进城门,就被人围起来了。陈湘萍早扑到儿子的身边,搂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王继英走过来,说:“湘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客栈,再慢慢地说。”
陈湘萍止住哭泣,松开王怀敏。王继英让王怀节也坐上推车,军士推着他们回到客栈。
老马说:“怀敏的腿上有伤,来一个人帮忙扶一下。”
军士便背着王怀敏进入客房,老马牵着马走到后院,把马栓了,卸下那些布袋,扛了进来。
屋里挤满了人,围着王怀敏问长问短。
陈湘萍好久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儿子,不停地擦眼泪。
王怀敏抓住母亲的手,说:“娘,你不要伤心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陈湘萍只是点着头,她想说话,却就是说不出来。
这时,老马扛着布袋走进来,放下布袋。
王继英说:“这是什么?”
王怀敏说:“这是二娘送给我们的。”
“二娘?哪个二娘?”王继英问。
陈湘萍则已经哭倒在桌子上,王继英立刻明白了“二娘”是谁,厉声说:“把这些东西拿出去,拿出去。”
老马抬头看着王继英,又看了一眼王怀敏,不知所措。
王继英见老马没动,亲自上前,提起布袋,要向外面扔。
陈湘萍抬起头,说:“那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大伯哥还是留下吧。”
王继英丢下布袋,长叹一声。
王怀敏说:“娘,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二娘是个好人。”
王怀节说:“王怀敏,你才去了几天就为她说话?她那么好,你就不回来呀,你回来干什么?”
王怀敏说:“娘,是二娘求太后放我回来的。”
“她为什么要让你回来?”王继英问。
王怀节说:“还不是怕他在那里碍事。”
“不是的,二娘是怕娘担心我,才求太后放我的。其实,她很想留我在爸爸的身边。”
王怀节说:“说得她就像圣人一样,我不相信。”
老马说:“怀敏说的都是实话,公主,不,是怀敏的——不,是继忠的——哎呀,不管她是谁,她的确是一个好人,自从怀敏被俘过去,一直是她照顾怀敏,她还救了怀敏和我的命。”
“她还救了你们俩的命?”王继英说。
“是的,那天契丹的元帅发怒了,要杀我们这些俘虏,已经都绑在柱子上了,幸亏公主去向太后求情,我们才捡回了一条命。”老马说罢,也呜咽起来。
“原来那天是她救了你们?”
老马不能回答,只是点着头。
王继英说:“那她还真是一个好人。”
王怀德说:“爸爸呢?爸爸为什么不救二哥?”
王怀敏说:“爸爸也被关进牢房里了。”
陈湘萍一愣,忙问:“你爸被关进牢房里了?为什么被关进牢房里了?”
王怀敏说:“还不是那次他来与我们相会,私自出营,犯了纪律,被关起来了。”
陈湘萍激动地说:“你爸那天还是去了?”
“去了。”
“那我们为什么没见到他?”
“爸爸去晚了,他到那里时天都快亮了,我们已经回来了。”
陈湘萍怔了怔,忽然,大哭起来。
王继英说:“湘萍,别伤心了,孩子现在已经回来了,一家团圆,多好。”
陈湘萍哭道:“大伯哥,我不哭别的,只是想到我与继忠怎会这么没有缘分?难道我与他连见一面的缘分都没有吗?”
陈湘萍失望极了,怀敏没回来以前,他只是感到痛苦,以至于痛苦到了麻木,现在,怀敏让她苏醒了,她内心的那份期望又强烈地撞击着她,为什么我们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想到了命运的残忍。
王继英说:“湘萍,你不要想的太多。”
陈湘萍点了点头,渐渐止住了泪水,对怀敏说:“你爸还好吧?”
王怀敏说:“爸爸很好。”
“他都干些什么?”王继英说。
王怀敏看了看王继英,说:“具体干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契丹太后很器重他。”
王怀节说:“他肯定受器重的哟,不然也不会赖在那里不走。”
王怀敏看着王怀节,想解释一下,但他知道自己的解释,怀节是不会听的。倒是王怀德说:“我觉得爸爸在那边并不受到多大的器重,若真的受器重,也不会被关进牢房里。”
“是呀,就这还受器重吗?”王怀政附和道。
王怀敏说:“契丹人的军纪挺严的。”
老马说:“是啊,我听说像继忠这样还会杀头的。”
陈湘萍说:“那他为什么还来找我们?真是不要命了?”
王继英说:“我说继忠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湘萍,你就原谅他吧。”
陈湘萍眼泪汪汪地说:“我什么时候怪过他?”
王怀敏说:“最主要的是军中的将士不服气,太后不得不惩罚,其实,也只是象征性的关了爸爸几天。”
陈湘萍吁了一口气,说:“那也是坐牢呀,若不是我,他也不会被关进牢房里,我们真不该到这里来。”
王继英说:“湘萍,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要后悔。”
陈湘萍说:“我是不是一个灾星?”仿佛说自言自语。
王继英说:“湘萍,怎么尽说糊涂话,你可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是王继忠的大恩人。”
王怀敏说:“是的,我爸也是这么说的。”
陈湘萍看着王怀敏,似乎求他再说一遍。但王怀敏说完,不再说了,拉着王怀政的手,看着他。
王怀政说:“二哥,他们打你了吗?”
王怀敏摇摇头。
“那他们有没有不给东西你吃?”
“没有,我在那里吃的很好,我的饭菜都是二娘给我做的。”
“她还给你做饭?”王怀政惊奇地说。
不仅仅只有王怀政惊奇,所有人都很惊奇,看着王怀敏,希望他给一个准确的回答。
王怀敏说:“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的确是二娘做饭给我们吃。”
“她就没有别的事吗?专门做饭给你吃?”王怀节仍不相信。
王怀敏说:“不,不是专门做饭给我吃,她是做给爸爸吃,有时还做给太后吃。”
王怀节撇撇嘴,说:“原来她就是一个厨子。”
王怀敏说:“不是,她曾是一个安抚使,现在契丹宿卫副将军,专门负责皇太后的宿卫之事,忙得很。”
说起康延欣,王怀敏有些眉飞色舞,很是骄傲。
王怀节瞟了他一眼,说:“看你乐得那样,就跟你亲娘一样。”
王怀敏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时候对康延欣过多的称赞,他看了母亲一眼,低下了头。
陈湘萍说:“她是不是很会做饭?”
王怀敏看着母亲,点了点头。
老马却称赞道:“是的,公主做饭的手艺跟常庆楼的厨子差不多。”
王继英看了老马一眼。老马仿佛没看见似的,说:“真的不错,因为继忠刚去契丹的时候,吃不惯那边的东西,公主就学着做中原的饭菜,学着学着,就变成了大厨。”
王继英向老马瞪了一眼,老马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住口,瞥了陈湘萍一眼,只见陈湘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被冷热水反复地淋着。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陈湘萍才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
这时,王怀节好像记起什么似的,说:“马叔叔,你买了一匹马回来?”
王继英也说:“是啊,老马,那可是一匹好马呀。”
老马却丧气道:“那不是我的。”
“是谁的?”
“是怀敏的。”
怀节、怀德、怀政立即投以羡慕的目光。
老马说:“那是怀敏比赛得到奖赏。”
“什么?怀敏还跟人比赛了?”王怀节难以置信,盯着怀敏看。
王怀敏便把与韩制心的比赛说了一遍。立刻引来怀德、怀政交口称赞。
王继英也赞道:“怀敏真了不起,有勇有谋,大长我宋人的志气,也为你爸长了脸。”
王怀敏说:“我还与韩制心做了朋友。”
只有王怀节有些失落,埋怨道:“还朋友呢,你这种朋友还是少交,才好。”
王继英说:“怀节,怎么尽说外人话?怀敏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王怀德说:“他是嫉妒二哥。”
王怀政说:“不是的,大哥是怪那次二哥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没叫上他。”
王怀节的脸扭到一边,嘟着嘴,气鼓鼓的。
王怀敏说:“哥,不是我不叫醒你,实在是娘需要你照顾,我们都去了,谁照顾娘?”
“为什么你就不能照顾娘?”
“你是大哥,比我能干。”
“少说这些没用的,到底谁能干,娘自己清楚。”
王继英说:“好了,你们兄弟都别争了,都是王家的好子孙。”
怀政说:“二哥,大哥想去就你,现在脚还不能走路呢。”
王怀敏忙问怎么回事?
陈湘萍说:“还不是担心你,你大哥和彭武去契丹大营救你出来,被契丹人发现了,差一点回不来了,彭武还被契丹人杀害了。”
王怀政说:“二哥,你看大哥的脸,到现在还没好呢,脸上都是荆棘划了的。”
王怀敏看着怀节的脸,抓住他的手,说:“大哥,你受苦了------”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满屋的人都掩面而泣。
王怀节抱着怀敏,在他后背上打了两拳。
王继英笑着说:“好了,一家人总算又团圆了,湘萍,你陪孩子们说说话,我去弄几个菜,我们庆祝一下。”
陈湘萍说:“大伯哥,要你操心了,只是围城都十几天了,哪里有什么好吃的?”
王继英说:“你别管,我去想办法。”
王继英说罢,出去了。
陈湘萍看着王怀敏,仔细地打量着。
王怀德说:“娘,我看二哥一点也没瘦,倒像长胖了。”
王怀政也附和道:“是呀,娘,还长白了呢。”
陈湘萍点头道:“是的,是长好了。”
王怀敏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只是看着陈湘萍。
陈湘萍说:“娘还担心你在那边受苦呢,这回好了,见到你爸爸了。”
王怀敏说:“娘,我爸很想你,我和他在一起时,他总念叨你。”
陈湘萍说:“是吗?你们都说些什么?”
王怀敏说:“爸爸,总问你过得好不好?下雨天,腿还疼不疼,肩膀疼不疼?还说你喜欢吃鱼,让我回来后,多做一些鱼汤给你喝。”
陈湘萍听得眼泪花花的,说:“他只顾管我,他自己的腿不也是受不得凉吗?北方天气严寒,不知道他的腿怎么样了?”
王怀敏说:“爸爸的腿好了。”
陈湘萍问:“你爸的腿好了?”
王怀敏说:“是的,已经好了。”
陈湘萍问:“怎么好的?”
王怀敏迟疑了一下,说:“是二娘治好的。”
陈湘萍愣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是她治好的?”
王怀敏说:“一两句话,说不清,二娘知道娘也有这个病,送了好多药,还有一条貂皮褥子,让娘天冷时垫着,可能就会好的。”
陈湘萍的嘴打着哆嗦,抱着怀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