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他是属于麻雀的
绕林在寒潭里泡着,挺舒服,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酒也醒了,天也快亮了。
她在淤泥里打了个哆嗦,一下子跳了起来:“完了完了,怎么睡了……不对,我怎么会晕了?沈御离呢?”
看看天色算算时间,少说也有八九个时辰过去了,沈御离就算不被坏人抓走,这会儿工夫也该冻死饿死了!
绕林急急跃出水面,下一瞬却又吓得打了个哆嗦,咕咚一声落了回去。
岸上!好多人!
拿着绳子的、抬着竹排的、抱着被子的,还有提着水壶的……忙忙碌碌像蚂蚁搬家一样,这是干什么啊?
绕林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向岸边游了一阵,躲在水下细听外面的动静。
这一听不打紧,可算是让她大喜过望:原来沈御宇也落了水,而且还在寒潭里泡了一整夜才被人发现!
绕林觉得自己亏大了。她就不该睡过去,她应该醒着、应该落井下石把沈御宇拖到水底下去,让他变成个死泥鳅才对!
可惜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看这意思,沈御宇好像是被水草挂住了还是怎么的,泡了一夜竟也没有呛水淹死。
绕林大失所望,懊恼不已。
好容易等到岸上的人都走了,她立刻从水中跳出来,想了一想,摇身变作了小姑娘的模样。
没办法,“小太监”这个差事实在不好干,在沈御离那儿被欺负、在皇帝那儿挨打,在沈御宇这儿也挨打……真是太惨了!还是当小姑娘舒服!
于是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很快从林子里跑了出去,一路直奔先前安置沈御离的耳房。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那里面只有满地灰尘和一些杂乱的泥水脚印,哪里还有沈御离的影子!
绕林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房梁上似乎也有水迹,却不像是有人藏身的样子。
所以,沈御离真的不在?
小姑娘急得跳脚,忙又出门叫了几只麻雀来,细问来龙去脉。
这山里的麻雀却远不如宫里的乖,她问来问去竟然没有一个知道的,七嘴八舌都说昨天白日里还好好的在,到了夜里就没影了。
夜里,这些懒雀都睡了,一个帮她盯着的也没有。
绕林气得够呛,挥手让麻雀们散了,自己又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此刻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沈御离应该没有冻死也没有饿死。因为据麻雀们回忆,他曾经自己起身爬上过房梁,还从怀里掏出瓷瓶来吃了一颗药,笑得傻兮兮的。
所以后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绕林又回头看了一眼房梁,忽然心惊胆战。
这山上处处都有沈御宇的人,下山的路上必定也有。沈御离又不是神仙,他总不能插翅飞出去!
她隐约记得沈御宇已经开始派人在这山上大肆搜捕,如今又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会不会……
绕林越想越觉得心中焦躁,再也按捺不住,拎起裙角向外跑了出去。
她知道沈御宇的人一定搜过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还有每一丛花木每一道矮墙,或许可以再加上每一口水井每一个山洞……但他们多半不会去搜房梁门匾。
于是绕林就挨着那些屋子一间一间地找过去,看遍了每一道房梁、查过了每一处门匾、问遍了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天色很快便已大亮,她仍旧一无所获。
这会儿麻雀们也凑了堆,绕林干脆派了它们去四处打听,自己叹口气在角落里蜷缩了下来。
这一阵子可真是够累的,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真受罪!
麻雀们吱吱喳喳来了又去,带来的消息却始终没有什么变化,来来回回都是一句“不知道”。
这就怪了。一个大活人,只要还在山上,有什么地方是连麻雀都不知道的?
绕林越想越觉得不安,才坐了一小会儿便又跳了起来。
一抬头却又撞上了一队侍卫。气得她差点没当场哭出声。
若是在宫里,断断不会出现有人靠近却没有雀提醒的情况!宫里麻雀们素日都是互帮互助的,离着天敌大老远就会互相示警!
这些山里雀,真不懂事!
一看它们就没有吃过被人下网被人射杀被人烤了下酒的亏!
这会儿生气却也晚了。侍卫们别的不会,抓人那是真擅长。绕林还没回过神来,七八个侍卫已经团团把她围在了中间,个个长刀出鞘,吓人得很。
为首的侍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头拧得很紧:“姑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绕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挺起胸膛抬起了头:“本姑娘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哦,你是那天那个多管闲事的侍卫吧?”
“姑娘,”侍卫拱手,“卑职职责所在,不能算多管闲事。姑娘若是说不清楚,便请随卑职去见三殿下!”
“你们三殿下不是……”绕林气急,又生生把“死了”两个字咽下去,改口道:“……你们三殿下可凶了!我不喜欢他!我要见四殿下!”
侍卫冷脸:“姑娘,妃陵一切事宜皆是三殿下负责,请不要让卑职为难。”
“我偏要为难你们怎么了?”绕林气得跳脚,“你来打我呀!”
侍卫恭恭敬敬道声“卑职不敢”,手中兵刃却始终未曾回鞘。身后几个手下人更是始终面无表情,保持半圆阵形把绕林挤在一个完全没有办法逃跑的角度。
绕林觉得自己是能跑出去的,如果不怕被他们手中的刀割断脖子的话。
“算了算了!”最后她无奈地选择了妥协,强作从容地摆了摆手:“三殿下就三殿下,带我去见!”
侍卫们松了一口气,绕林却不得不把那口气提了起来,心惊胆战地跟着他们回到了沈御宇的卧房。
昨天她才在这儿挨了整整一下午的打来着。
这会儿她还站着,沈御宇却躺下了,脸色灰白气息微弱,就像昨天早晨的沈御离一样,让人看了十分解气。
绕林看看他,再看看侍卫,歪着头问:“所以你们捉我来做什么?看死人么?”
“姑娘!”侍卫脸色不善,“您的来历实在可疑,卑职只能带您回来请三殿下亲审!既然此刻三殿下未醒,就请姑娘先在此等等吧!”
绕林看着说话这人,忽然啪地一拍手。
她想起来了!昨天一开始审她的时候,这些侍卫也在场来着,没少打她!那个脸上有疤的还踹她肩膀、那个长山羊胡子的还扇她脸来着!
有仇不报,那还算什么麻雀!
绕林立刻来了精神,袖子一甩哗啦坐下来,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等等也可以。我有的是时间,三殿下明天醒我就等到明天,三殿下明年醒我就等到明年。但是,你们不能连口水也不给我喝吧?”
这架势当真挺能唬人,那侍卫首领忙去寻了太监来如此这般嘱咐一通,生怕怠慢了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千金小姐。
当然,他们也始终没有放弃旁敲侧击打听绕林的身份。
绕林是没出壳的麻雀不怕虎,皇帝面前都敢破口大骂的主儿,又怎么可能被几个侍卫的气势压住。
于是该吃吃该喝喝,茶足饭饱懒洋洋躺在椅子上打嗝,侍卫和太监们始终也没敢跟她翻脸,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沈御宇醒得倒快。屋里火盆里添过几次炭、被子里换过几次汤婆子,大夫又过来喂过药扎过针,刚过中午人就醒了。
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抓!抓住他!杀了他!”
侍卫和太监们哗啦一下子全涌了上去。
绕林本想趁机逃跑来着,没想到沈御宇偏偏眼尖看见了,顺手朝她这个方向一指,神情那叫一个急切,就好像被猫当面叼走了袜子似的。
这个动作配合先前的那句话,底下人立刻就明白了:小姑娘果然不是好人!
于是,侍卫们手中的大刀毫不客气地朝绕林的身上招呼了下来。
绕林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上蹿下跳:“哇呀呀救命呀,满山的妖怪神佛前辈奶奶们显显灵救救我呀!你们都看见了,三皇子杀人灭口伤天害理呀——”
“住、住手……”沈御宇躺在床上急得说不出话,一口气呛在嗓子眼,险些又要昏过去。
绕林想跳窗逃跑,却没能成功。走投无路之下,她将心一横干脆折返回来,扑棱一下跳上了床,拎着被角把自己卷起来就要往沈御宇的胳肢窝里钻。
如此一来侍卫们手中的刀当然不敢再乱砍,但抓人的架势仍然拉得十足,并且因为畏惧可能到来的惩罚而加倍愤怒。
仍有人在试图拿刀砍绕林的胳膊和腿。
折腾了这半天,沈御宇终于缓过了那一口气,嘶哑地喊出了一声“住手”。
这次太监们看见了,忙七嘴八舌跟着重复了几十遍“住手”。侍卫们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了刀,警惕地看着绕林。
绕林发现危机已经解除,瞬间就跳了起来,一把扼住沈御宇的脖子:“你要杀我?我看你要比我先死——”
旁边太监大惊失色忙上前来救,当然少不得又有棍棒烛台等物招呼到绕林的头上、背上。
绕林咬牙忍着疼,尽管眼前已被打得发晕,手上却死活不肯松劲儿。
太监们见状砸得更狠,眼看就要当场见血,沈御宇却忽然伸手护住了绕林的肩膀,替她接下了太监手中烛台的尖刺。
血流得不多,众太监却吓得脸都白了,同时僵住。
“停下,”沈御宇艰难地发出了声音,“都停下……不许伤害她!”
太监们醒过神来,忙上前七手八脚抓住绕林,从她手中救下了沈御宇的脖子,然后按着她在床边跪下。
没敢再放肆扭打。
沈御宇抠着喉咙喘了半天的气,终于缓过劲来,摆了摆手:“放手,不得冒犯贵客!”
太监们迟疑着,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
绕林等得不耐烦,自己甩开他们一跃而起,盯着沈御宇问:“喂,你搞什么花样?准备先杀了我、然后再给我上坟烧纸吗?”
“自然不是,”沈御宇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是奴才们误会了。——你受伤了?!太医,快传太医!”
绕林低头看看自己肩上不知何时被刀划伤的口子,胡乱摸了一把,嗤笑:“这点儿小伤,比我昨天受……看见的轻得多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怎么行!”沈御宇挣扎着要坐起来,“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受伤留疤!……等回了宫,我叫太医配最好的药给你!”
绕林眯起眼睛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事实上,她去年偶然看见一只九头鸟的时候,也并没有吃惊成这个样子。
沈御宇似乎有些窘迫,被她盯了半晌才苦笑着说了一声“抱歉”:“短短几日不见,我便落魄成这般模样,让姑娘见笑了。”
“我笑你干什么呀?”绕林皱眉,“我又不认识你!”
沈御宇笑容一僵。
绕林懒怠跟他闲扯,见他不说话,立刻又抢着问:“你的侍卫说你要审我,这会儿你倒是审不审?不审我走了!”
沈御宇闻言大急,忙又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仍然没能如愿。
折腾了半天,他只能由太监们搀扶着,靠在枕上支起身子,急道:“且慢!此事……似有误会!”
侍卫见势不妙,忙上前来将这小姑娘如何形迹可疑、如何闹着要见四皇子等事细细地说了,颇有些不服气地跪下听训。
绕林就一句话,委屈巴巴:“他们打我!”
沈御宇立时沉下了脸,冷声下令:“侮慢贵客,论罪当罚!各去门外跪两个时辰!”
众侍卫面面相觑,最终也没敢开口分辩,各自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绕林朝他们扮了个鬼脸,很是得意。
沈御宇见状就笑了,招招手示意她来床边坐。
绕林自然不肯,反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是安的什么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好人!”
“姑娘,”沈御宇苦笑,“我便不是好人,如今又能对你如何呢?你一只手就能掐死我了!”
绕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他这话仿佛也对。
但她仍然不愿向前迈步,当然不是为了怕沈御宇对她如何。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人可恶。
沈御宇浑然不觉,靠在枕上咳了两声,又解释道:“不怕姑娘笑话,我昨夜里险些遭了贼人的毒手,此番算是死里逃生,因此要吩咐他们抓贼,并非针对姑娘。那些奴才糊涂,误解了我的意思……”
绕林面无表情地听着,到最后也只说了一个“哦”,并没有露出半点紧张或者同情的意思来。
沈御宇大失所望,讪讪良久,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姑娘……如何会与我四弟相识?”
绕林转了转眼珠,忽然拂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笑了:“相识很正常啊,我的仇人遍布京都,多他一个也不多!”
“你与四弟,是敌非友?”沈御宇忽然大喜。
绕林嗤笑一声:“他倒也不配做我的敌人,我只是看他可恶罢了!喂,你是他哥哥,不会跟他一样讨厌吧?”
“自然不会!”沈御宇满脸堆笑,“我与四弟素来不合,此事宫中人尽皆知!”
“哦,”绕林瞥他一眼,又笑了:“你们两个倒确实不一样。你是属孔雀的,他是属于麻雀的。——他如今在哪儿呢?我找他两天了!”
沈御宇答不上来,忙看向旁边太监。
太监们互相交换个眼色,迟疑着道:“奴才们四下里都寻遍了,并没有四殿下的踪迹。也许……是下山去了?”
绕林细细观察着他们的脸色,一时也猜不透这话是真是假,心下不禁加倍苦恼。
此时沈御宇也添了几分恼怒,无力地在褥子上拍了两下,哑声道:“他一向阴狠,如今是愈发变本加厉了,竟冒充贼人把我推下寒潭……我已隐忍多年,此番实在忍无可忍!小东子,传令下去,明日提前启程回宫,本皇子要请父皇评理!”
几个太监忙答应着,传了命令下去让旁人收拾,自己仍旧赖在这屋子里伺候着,再不肯让沈御宇落单。
绕林对此也不以为意,仍看着沈御宇问道:“四皇子真的不见了?是畏罪潜逃,还是你以牙还牙把他推到水里淹死了?”
“哼,”沈御宇咬牙,“我倒想以牙还牙!罢了,我们不提他,扫兴!”
绕林看他脸色实在不像说谎,知道从他这儿也问不出来了,当然不愿再继续周旋,立刻就拂袖站了起来:“我去找他!”
“姑娘!”沈御宇急了,竟忽然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不必去,如今他只怕早已不在山上了!你也不必着急遗憾,只要他还舍不下皇子身份,他必定会自己跑回宫去。明日你同我一起回宫住着,何愁没有见他的日子!”
绕林皱眉想了想,觉得他说得还挺有道理。
沈御宇见她松动,忙趁机又将她拽回原处坐下,满面欢容问:“你我也算熟识了,我竟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名字啊?”绕林有些犯愁,想了半天,笑嘻嘻道:“我叫,顾奈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