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范弘道接触越多,申时行越觉得范弘道身上有很浓重的神秘主义色彩o他不想去问范弘道为什么知道皇陵地宫下面有石头,即便再惊悚,还能惊悚的过当初预言张四维去世?
词话演义里常常有鬼神托梦之类的剧情,原来申首辅对此是嗤之以鼻的o但是认识了范弘道后,申首辅便觉得,天下无奇不有,没准真会有这类事o
而范弘道聪明之处在于,他不会到处展示这种神秘,不会让这种神秘人人皆知o范弘道只在有限的一两个关键人物面前展示,主要能让关键人物感到震撼就足够了o
申首辅想了想,做出不在意样子说:“地宫下面有石头,这不一定是凶兆o”
范弘道答道:“是不是凶兆不重要,但总归是一个异常的事情,在有心人眼里,解释为凶兆也未尝不可o
作为择地的决策人之一,如果老大人你猝不及防,被人抓住这点攻击,难免会吃大亏o毕竟做事容易坏事难,想坏事总比做事简单o”
申首辅又道:“照你说来,此事已经是死局,无法提前化解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着事发然后极力分辨?”
只要皇陵开工,建造地宫必然会挖出石头o无论申首辅事先知不知道,到时候都肯定酿成风波o
而且更要命是,就算事先知道,也很不好补救o那里是未来修建皇陵所在,不是申时行自家菜园子,想去皇陵偷偷动手脚,很容易就被扣上居心叵测、大逆不道的罪名o
“当然有办法了o”范弘道说,然后笑而不语,
申首辅皱眉道:“你不想说?”
范弘道便起身道:“今日天色已晚,在下告辞了o”
正说话时怎么要告辞?申时行微微讶异,随即反应过来了,这是想换取好处o
以申时行的观念,对范弘道这样的人实在欣赏不来,连带对范弘道也亲近不起来o他承认范弘道的才华,但却不喜欢范弘道的性格o
虽然事先有不与范弘道较劲的心理准备,但此时申首辅忍不住叱道:“你怎能卖弄刁钻,忘记忠厚之本!”
范弘道叹道:“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成化弘治之后,质朴厚重的风气一去不复返,到了如今更变本加厉,忠厚君子不吃香了,人善被人欺啊o所以当老实人太吃亏,我不想给人留下那种好说话的印象o”
申首辅愕然,他原以为范弘道是那种不明世事的年少轻狂,偶然得到点天赋就胆大妄为o却没想到范弘道这小年轻不是不明世事,而是对世事看的如此透彻o
但是又不能不承认范弘道说的有道理,从庙堂到士林确实弥漫着浮躁尖酸刻薄的风气o
忽然间,申首辅很想听听范弘道的“胡扯”,不是议论皇陵这样的大事,而是先谈一些小话题,比如点评众位朝廷大臣o
“你对庙堂诸公了解多少?”申时行不动声色的问道o
范弘道正假模假样的要走人,却听到首辅老大人没头没尾的这么问话,一时间非常意外,搞不明白四平八稳的老首辅怎的突然如此跳跃o
范弘道很谨慎的答道:“略有所知o”
申首辅便问道:“你觉得,李植、江东之、羊可立等人如何?”
范弘道不屑的答道:“沐猴而冠,冢中枯骨,虽因缘际会可猖狂一时,但绝对不会长久,很快就会风吹雨打去o”
这个答案并不出申时行预料,只是稍稍对范弘道的肯定性语气而诧异o他又接着问道:“次辅许国如何?”
范弘道毫无兴趣的回答说:“全无主见,平平之人,没什么值得谈的o”
申时行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王太仓如何?”
王太仓就是阁老王锡爵了,按原有历史进度,未来也会当首辅o此人不大好评价,范弘道想了想还是略带贬低的答道:“只会糊弄事的人,等他糊弄不下去时,就是他离开的时候o”
申时行略略思考一番,顺口接着问道:“都察院吴总宪如何?”
范弘道不假思索的说:“早年虽立有功勋,可惜晚节不保,如今吴总宪脑中怕是只剩下了钻营二字,毫无节操可言o为了更进一步,他可以投向任何人o”
“礼部沈尚书如何?”申首辅一个一个的问下来,就问到了朝廷中名声很响的沈鲤o
但凡熟悉历史的都知道,明代末年有个东林党,而沈鲤就是东林党雏形时期的领袖,万历中期党争的风口浪尖人物o大名鼎鼎的东林三君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在沈鲤面前,都是小字辈o
范弘道沉思片刻,果断点评道:“沈鲤此人,以耿介清高标榜,习惯于沽名钓誉o更值得担忧的是,风气所至,竞相结党,以正义之名行营私之事,将来朝廷若无宁日,源头就是此人o”
申时行对这个评价很吃惊,因为沈鲤是朝廷上下知名的正人君子,名声很响亮,范弘道竟然也用贬抑的口气来评价沈鲤o
所以申首辅又追问道:“在你眼里,沈尚书就是这样的人?”
范弘道肯定的说:“在下虽然不才,但自信不会看错!”
申时行又问道:“这些话,你对别人说过吗?”
范弘道答道:“在下只对老大人你说过,如果老大人传了出去,在下也绝对不会承认o”
申时行很清楚,如果自己对别人传范弘道的话,那别人也得信啊o自己耀眼地位在这里摆着,无论说什么,别人都会以为是自己的意思,只会琢磨自己是怎么想的o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范弘道聪明的地方o所以他才会想方设法的蹭申府门第的光,却不屑于去找另外的、交结难度小一点的山头o
谈到这里,申首辅终于感到,虽然他看范弘道不顺眼,但仍有必要与范弘道保持联系o
名利场中,类似的事情太多了o内心互相不喜欢但却不得不合作的例子比比皆是,但这种妥协大多发生在彼此相当的两个人身上o
例如申首辅不太欣赏同列内阁的王锡爵,但为了大局仍然刻意交好笼络王锡爵o可是以前的申首辅绝对想不到,自己居然还会对一个小小的监生产生了这种妥协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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