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已经返回三爵观军营,自然无法第一是时间知道长安朝会发生的事情,不过到了第二天下午,霍光离开军营返回冠军侯府后还是知道了朝堂之上发生的几件大事。
这几件事说起来都与霍光昨日的举动有着密切联系。首先就是朝会一开始的时候,大农丞孔仅主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一个令满朝上下都一片哗然的事情。
孔仅、东郭咸阳、桑弘羊三人竟然主动捐出大部分家产以充国库,其中仅桑弘羊一家所捐,折合黄金就达到了一万三千斤,而三家所捐总计高达黄金五万斤。
秦汉时期是我国历史上黄金最多的时候,这五万斤黄金可是真正以当时计量250克左右为一斤的黄金。这个数字放在后世可能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在西汉虽然也是巨额财富,但确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西汉大量的黄金消失之谜也一直是史学界的一个悬案,不过无论从出土文物还是文献记载来看,这个时期黄金确实很丰富,比如当年协助景帝平定七国之乱的梁王刘武死的时候,光府中存放的黄金都还有四十余万斤。说近一点的就是记录在案的,汉武帝对大将军卫青的赏赐,这十余年下来也高达二十万金,而且这二十万金还只是纯粹的黄金赏赐,并不算宅地奴仆锦帛这些。
与这些顶级权贵比起来,孔仅这三家商人的捐赠似乎又算不上什么,不过无论是谁都知道,孔仅他们这只是开了一个头。因为这件事还是霍光带期门军强行清算的余波,这个信号一出孔仅等人就捐出部分家产,算是这些商人主动退让希望此事就此完结。
如果汉武帝这个时候松口,可以想象肯定还会有商人陆续捐出部分财产,或许这些财产对于缗钱令应交数量有所不如,不过对中央财政来说肯定也是一件好事。
霍光也没想到,这些商人会主动退让。而汉武帝的表现似乎还真接受了这些商人的妥协,因为就在这次朝会上,汉武帝直接以大农令颜异位居九卿而无功于社稷的理由停职反省,当时就宣布让孔仅暂代大农令,同时进桑弘羊和东郭咸阳为大农丞。
虽然汉武帝说的是让孔仅暂代大农令,不过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所谓暂代不过是个过程,孔仅原本只是大农丞,一个千石官员而已,可大农令是九卿之一,中两千石的重臣。如果一步到位不免引来微辞,所以汉武帝就想出了暂代这个办法。
汉武帝的这招棋又出乎了霍光的预料,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举动竟然间接的帮了桑弘羊这帮人。不过霍光到不怎么遗憾,因为他知道汉武帝本就要重用这批人,以商人来治理眼下的大汉经济,这是汉武帝的国策,这一点不会因为霍光的一些小动作而改变。
当桑弘羊等人也在暗自庆幸的时候,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真正让汉武帝撤下颜异的原因还不仅仅是为孔仅让位,也不完全是颜异无才无德,干不好大农令这个位置。
要知道汉武帝这几年大举进攻匈奴,中央财政的负担早就到了崩溃的边缘,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颜异还能支持着汉武帝的各项举措,甚至连上林苑都还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扩建着,如果说颜异毫无能力那财政只怕早就无法运转了,真正让汉武帝拿下颜异的原因还是因为两人产生了分歧!
这件事目前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包括孔仅等人都不知道。能与颜异搭上边的事情,自然也是关于经济的问题,说到这件事又不得不牵扯到张汤,因为颜异与汉武帝产生分歧这件事就是张汤的提出的。
在西汉一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御史大夫虽然职责是纠察监督百官,不过因为位列三公在外朝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其实已经是实质上的副相,而纵观西汉一朝,除了少数几位丞相以外,大多数丞相都是从御史大夫升上去的。而这种情况下如果遇到一个比较强势,又深得皇帝信任的御史大夫,实际上就是御史大夫在行使相权,而张汤这个御史大夫就是明显强过丞相李蔡的。
正因为这个原因,所有这一时期大汉许多国策不是汉武帝和李蔡制定的,而是和张汤制定的,比如缗钱令。现在汉武帝与颜异产生分歧的事情,也是因为张汤提出了一个可以聚敛各路诸侯和各郡高官的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被称作中国货币史上纸币先河的‘白鹿皮币’。张汤是酷吏是干吏,同时也是廉吏,不过他确实不是治理经济这块料,在经济政策上张汤提出的策略基本都被后世否定了,包括缗钱令也是弊大于利的,而这个白鹿皮币也是张汤在经济问题上出的又一个馊主意。
因为白鹿在古代是祥瑞的象征,所以在汉武帝的上林苑中养了大量的白鹿,不过白鹿也会死去,于是张汤就想到用这些白鹿皮绘以彩绘,当做一种货币。而张汤这个损招损就损在,他让汉武帝将这种毫无实际价值的白鹿币定为等值四十万钱,而后规定就国诸侯和各郡太守进京觐见的时候都要敬献‘白鹿皮币’。这样一来就等于变相的向诸侯郡守索要财物,不过白鹿皮币牵扯祥瑞,又让人无法说什么,因为按规定这些诸侯觐见本来就要进献一些东西,只不过现在变成了明码标价!
诸侯就是指各王国国君和就国的列侯,而一郡太守也无一不是富甲一方的人物,汉武帝知道这些人都很有钱,张汤这个建议又一次说到了汉武帝的心坎,当时汉武帝就已经心动了。
不过发行货币这事怎么也要和大农令商议下,于是汉武帝就找来了颜异,不过颜异这人管理了这么多年经济,对经济规律和货币基本制定还是很了解的,一听这白鹿皮币要等值四十万钱,当时就苦笑着说道:“陛下,当今王侯朝贺皆献以苍壁,价值数千。而这皮币反而要值四十万,其本身价值不过几十,这价值太不相称,有违币制根本!”
颜异无疑是否定了张汤和汉武帝,他的意思是说诸侯朝贺都是以苍壁,这些本来就价值数千,而皮币根本就不值几个钱,却要四十万,价值根本就不相符,在古代货币那就是等值的计量,币值多少其本身价值也就是多少。而皮币就明显违背了当时的货币规律,这种和后世纸币如出一辙产物,在颜异看来无异于一种完全不负责任的聚敛民财的手段。
不得不承认颜异还是一个很正直的人,至少他是一个在真正从天下大局出发的人,因为纸币的出现这等于是将一切国家风险完全转嫁给了人民,这一点在后世的一次改朝换代就做出了最好的证明,一个即将瓦解的政府在最后疯狂发行纸币,而人民的财产就变得一文不值,到了最后政权破灭的时候,那些纸币竟然只能用来糊墙。
两千年后尚且如此,何况现在的西汉?颜异从专业的角度否定了白鹿皮币,虽然汉武帝最初的意思也没有让白鹿皮币真正流通的意思,不过这已经让颜异与汉武帝离心了,这个后果自然就是颜异被贬,让他回家好好反省。颜异知道自己这辈子仕途是完了,不过他不知道他违背了汉武帝的意思只落了个罢官的下场,可他的否定也等于得罪了张汤,而这却为他引来了杀生之祸!
当整个长安都在为颜异失去大农令之位可惜时,这位昨日还是九卿之一的重臣只能一个人郁郁寡欢的在院子里喝酒。汉武帝免去了他的职位,不过还保留了爵位给他,这让他的生活还能过的富足。
与颜家截然不同的是孔仅和桑弘羊还有东郭咸阳三人,此刻这三位商人出身的新贵,正齐聚孔仅府上,不仅他们三人,还有许多长安权贵也来给孔仅道贺,当然这些所谓的权贵也不过是千石左右的官员,比两千石的有那么几个,至于中两千石这样的重臣就一个没有了。
“阿光,这些日子听说你不在县衙,是不是陛下给你安排了事情?你昨日之举倒是合了陛下的意思,可惜也等于让桑弘羊等人上位了!”霍去病也好几天没见过霍光了,今天难得看到霍光回府,兄弟俩就坐在了一起说起了话。
“确实是陛下有吩咐,不过事关陛下,还请兄长不要深究,我也没想到桑弘羊他们有如此魄力,不过如果我不那样做的话,恐怕就真的大祸临头了!”霍光也不得不佩服桑弘羊和孔仅的魄力,不过汉武帝交待他的事他不希望霍去病知道,因为这件事是真的可以招来杀身之祸的,这也是霍光为什么说如果不强行推行缗钱令就会大祸临头的原因。
霍光心里清楚,自己一手操办这个糊弄天下人的天降异象,等于是抓了汉武帝的小辫子,加上《封禅书》也是自己献上去的,这两件事都是功劳,可也是催命符。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想让汉武帝对自己安心,那么就只有表现出自己的弱点,或者说给自己树立几个强大的敌人,让汉武帝感觉到,霍光只有紧靠自己才能生存,强行推动缗钱令,就是霍光走的第一步,这一步就是让自己和天下富商巨贾为敌。
而这还仅仅只是第一步,可以说现在的霍光等于就是给自己挖了一个深坑,然后自己乖乖的跳下去,可是他不能不跳啊,如果不跳他的身后就是万丈深渊,跳坑还有得到汉武帝重用,不跳那就大祸临头!
“嗯,为陛下办事需要万分谨慎,这里虽不是战场,可比真正的战场还危险千万,一个不好就是不仅自己大祸临头,还会牵连族人。最近朝中暗流涌动,看样子随后几个月不会太平了!”霍去病从霍光能调动期门军就知道汉武帝给他的事情绝不简单,至少霍去病在没有汉武帝命令的情况下都无法调动这支军队,他也知道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霍光不愿意说,那么自然有道理。
“怎么?兄长察觉到了什么?”霍光毕竟没有位列朝堂,他接触的范围还很小,所行所为也只能揣摩着汉武帝的意思去做,对朝中局势和一些隐藏的暗流还不清楚。
“我发现有人在暗查高不识,应该是李蔡的人。不过无缘无故李蔡不可能也不敢这样做,我怀疑是宫里的意思。或许这就是对那件事情的回应和反击吧!”霍去病无奈的说道,他眉头也微微皱着,看得出来这件事绝对不像他说的这么轻松。
“调查宜冠侯?这等于明摆着是冲着兄长来的,看来陛下真的心生怨恨了,要不要找舅父一起商议一下?”霍光知道任何人要对付高不识或者赵破奴,那就等于是想要断掉霍去病的臂膀。正如霍去病所言,这应该是汉武帝授意李蔡的,因为李蔡虽为丞相,但还没有直接与霍去病抗衡的实力,而汉武帝这么做无疑就是对霍去病逼迫自己封三王就国做的回应和反击!
“这件事不能再扩大了,如果万不得已也只有委屈高不识了,只要保住他的性命,将来我们就能让他东山再起!”霍去病轻轻的叹了口气,这还是霍光第一次见到霍去病妥协,在面对汉武帝的时候,强如霍去病这样的人物也不得不退让,甚至他已经生出了只要保住高不识性命的打算。
“糟糕……如果高不识这个臂膀被断,那对兄长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就算对整个卫霍外戚也是损失,关键是兄长的身体……”霍光最近实在太忙了,忙到对霍去病的关心都顾不上,如果高不识真被汉武帝找借口收拾了,那么就是卫霍外戚衰败的开始,因为在这以前卫霍外戚只有封赏从无贬谪。而更严重的是,霍去病的余生应该不多了,当霍去病撒手人寰时,才是卫霍外戚真正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