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东兴市人民医院那位院长,曾在市卫生局当了多年办公室主任,是卫生局长的老部下,去年才被任命为市医院一把手。
老高作为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的业务副院长,年龄上比院长还要大几岁,凭自己的技术在单位立足,作为外地人,在当地没有任何社会根基,他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经顶到了天花板,在仕途上无欲无求,为人处世不免清高,即使院长在他眼里也没有多少分量。
院长自持大权在握,也没把老高太当回事,在权事上基本不给他面子。二人互不服气,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工作中肯定少不了别扭,他们之间的故事,卫生局长早有耳闻。
有了院长这层关系,老高和卫生局长自然不会走得多近,他对局长说话不冷不热,个中原因,局长当然心知肚明。
“你就别推辞了,在东兴市医疗卫生界,谁不知道你老高的大名。再说,这件事当初也是你在政协会议上提出来的。”卫生局长说的是实际情况,在当地,单就普通内科的技术水平而言,要说老高是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局长大人,你别给我戴高帽,我就是个普通内科医生,对这种类似于地方病普查防治的领域,我也是个门外汉,你就别难为我了。至于政协会上的提案,也是基层医生反映给我,我只是尽了一个政协委员的责任而已,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老高不仅执意不给卫生局长面子,还话中带刺。
燕清德在一旁听得清楚,这老高显然不买卫生局长的帐,他不说话,这件事根本布置不下去,“高院长,我知道这不是你的分内之事,但除了你,全市卫生系统确实挑不出其他更合适的人来做这项工作,你就辛苦辛苦,牺牲一些休息时间。有什么条件和要求,你尽管提出来,我让卫生局跟你们医院协调。卫生局在协调上没有什么困难吧?”
燕副市长有理科背景,教师出身,又在县里的两个局级机关侵淫多年,干到副科级,再到乡镇锻炼了几年,回到市府分管教科文卫。他说的话既表达了对老高的尊重,也不乏官场腔调,但分寸把握的恰到好处,他知道和老高这种“纯业务”打交道,官腔往往让他们反感,这种人的自尊心极强,需要被尊重,他们根本不吃居高临下那一套。
最后一句,燕副市长明显是在给卫生局长下命令。
“没有任何困难,一切由我来协调。”卫生局长赶忙表态。
“燕市长,听你这么一说,看来我只好遵命了。不过,咱们事先得把话讲明,第一,我在医院的本职工作不能耽误,事情必须在业余时间做;第二,这件事光靠我自己一个人干不了,还得另外增加人手;第三,我倒无所谓,另外增加的人手必须得给报酬;第四,既然利用业余时间,你们就不能催的太急,但也不会把事情拖得太久,我们会尽力往前赶,这一点请领导放心。”
老高之所以强调不能耽误本职工作,自有他的道理,如果离开岗位一段时间,他这个副院长的位置上完全有可能坐上别人,说不定医院那位跟他关系别扭的一把手,正巴不得他主动挪开呢。老高倒不是多么迷恋副院长这个官位,不当副院长,在市人民医院他是个好医生,他可以去门诊或住院部给患者看病,但面子上相当难看,老高这个人非常注重这一点。
“你就放心吧,一切按你的意思办,需要增加几个人,用谁,都由你自己定。至于报酬,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应该有,等工作完成后做个统计,打个报告,与前期的筛查体检费合在一起处理。我们知道这件事的专业性相当强,市里不设完成期限,啥时候干完啥时候算。”没等卫生局长说话,燕副市长当即表态。
燕德清还进一步叮嘱卫生局长,会后马上和市医院协调,好让高院长尽快开展工作。
带着筛查体检的统计资料从燕副市长办公室出来,在回医院的路上,老高脑子里想着让谁来帮助完成这项工作,对市医院普内、肝胆、泌尿和血液等科室的所有医生逐一斟酌,他认为许小伟最适合帮他做这件事。
首先,这件事本身就是因许小伟而起,他对这件事的关注度是别人没有的;其次,许小伟是内科医生,专业比较接近;另外,通过多次接触,老高觉得他这位小师弟既有事业心,又有一定水平,作为同门师兄,他想给许小伟一个锻炼的机会。
许小伟还有一点优势令老高没想到,那就是这项工作需要一些实地走访调查,自从第一次接触之后,许小伟跟齐明远的妹夫林学明,已经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有了这个便利条件,对于将来进一步了解核实具体情况,或实地调查走访,都会带来很多方便,由许小伟来做这项工作,将为高院长省却不少精力。
老高做事雷厉风行,回到院里就把许小伟叫到办公室,先跟许小伟介绍了大致情况,希望许小伟和他共同完成这件事,许小伟当然乐意参与。
首先,全院仅相关科室就有几十上百号医生,高院长唯独挑选许小伟,说明领导对他重视;其次,这件事最先由许小伟提出来,他的患者朋友夫妇因为肾病至今还在服药,他对这件事一直关注着;再则,对于一名年轻的专业医务人员,这是一个很好的全面锻炼机会,很多人求之不得。
高院长作为院领导,本身不是坐诊医生,加之卫生局长的协调,有些可干可不干的工作,院长就不给他安排,所以八小时之内的空余时间相对较多。利用工作和业余两部分时间,老高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拟出了汇报材料大纲,他找许小伟讨论具体分工,许小伟建议汇报材料的组织、结构和文字统筹均由高院长负责,自己只能做些实地走访或调查,如有必要,在数据回归方面自己可以和高院长一起做。
这不是许小伟谦虚,老高的文字功力在全院数一数二,别看学医出生,他编写的材料绝不是干瘪的技术说明书,而是有血有肉的可读之物,这一点在整个卫生局都有公论。许小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在高院长面前,论组织和编写材料,自己只是个学生,除了实地调查,在数据计算方面,自己或许可以帮着做些工作。
在林学明的引荐下,走访调查过程中,许小伟认识了西山乡的很多平民百姓,使实地调查进行的非常顺利,高院长在编写汇报材料过程中需要的例证和数据,许小伟总能及时详实地收集上来。
经过三个多月的工作,汇报材料编写完毕,数据处理时,他们通过回归,建立了一套关于“食用青山河污水灌溉的农作物对人体危害程度与食用时间长短、人群与区域关系”的模型,这从理论上证明了这种危害在区域内外都存在,只是程度有所不同。
高院长把汇报材料呈送给燕副市长,算是完成了任务。
经过压缩修改,他们将汇报材料做成一篇论文,发表在全国一家著名的医学杂志上,藉此,许小伟在第二年晋升为副主任医师,高院长则晋升为主任医师。
燕清德副市长把汇报材料交给莫启林,这位常务副市长再把材料上报给程建中市长。收到材料后,程市长只是说等班子成员齐了,开个专门会议讨论此事,如有必要,可以考虑将情况往省里反映。
过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到政府的任何动静,但愿大清集团的二百万赞助,不要打了水漂。
实地调查过程中,许小伟结识了一个叫崔新民的村民,就住在林学明家的邻村,据说和林学明还有一层远房亲戚关系。崔新民情况比较严重,已经到了需要定期透析的程度,这给他的家庭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
林学明问许小伟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崔新民,许小伟建议可以考虑打官司,向当事方索赔,还好心地给崔新民推荐了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律师。
咨询律师那天,律师首先问崔新民因什么事情打官司,要告谁?
崔新民说:“青山河污水对土地和农作物造成毒害,最终传导给人,市医院的体检已经提供了确凿证据,而他自己就是受害者。”
律师道:“冤有头,债有主,官司可以打,但你准备把谁作为起诉对象?你的被告是谁?”
崔新民回答不上来。
“那么好吧,”律师给崔新民做了详细分析,“第一,你可以起诉市区两级政府,但污水来自青山河上游,东兴市和东升区都是受害者,把市区两级政府当被告,显然错怪了人。”
“是啊,可是----?”崔新民满眼的迷茫。
“第二,你也可以起诉青山河上游那些企业,但你得搞清楚,你要起诉哪个或哪几个企业?青山河肯定不是被某一个或某几个企业污染的,你把谁当做起诉的主体?有什么依据?”律师分析的头头是道。
“这......”
“第三,你还可以起诉上游县市,但你能断定青山河污染是哪个市县乡独自造成的吗?你决定起诉哪个市哪个县哪个乡?依据又是什么?”
崔新民哑口无言。
“在这一系列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我劝你不要轻言起诉。”律师告诉崔新民。
“怎么才能搞清楚这些问题?”崔新民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看着律师。
“我可以告诉你,要搞清楚这些问题,找到明确的对象,别说你一个乡下人,就算在城里有点背景势力的,其难度也无异于登天。”律师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让崔新民断了起诉打官司的念头。
崔新民哭丧着脸,“请问律师,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律师告诉崔新民:“是许大夫把你介绍过来的吧?你跟我咨询了一个多小时,我就不收你的咨询费了,你去医院找他,让他给你好好看看病,开点药,回家养病,这就是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因为迄今为止,老百姓面对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办法,哪来的什么好办法呀!”
再次相聚时,齐明远问许小伟,“体检筛查完了?”
“完了。”
“二百万资助资金够没够?”
“不知道。”
“有什么结果?”
“从筛查结果来看,用被污染的青山河水浇灌的粮食作物,被食用后确实对人体有害。”许小伟道。
“知道结果了,下一步怎么办?”大清集团资助了二百万资金,齐明远当然想知道事情的最终结果。
“工作我们做了,往后领导想怎么办,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