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许小伟正在浏览当天送来的“东兴日报”,在头版的右下角,他看到一条几百字的新闻:青山河治理终显成效。新闻的内容大致是,经过各级政府的不懈努力,青山河得到有效治理后,这条河流又能造福于沿岸各乡镇的百姓,其中提到了齐明远的老家西山乡。
轮休时,许小伟在家闲的无事可干,感到百无聊赖,他给齐明远打电话,“你办公室有坐的地方吗?”
“你什么意思?我办公室沙发椅子好几套,有的是坐的地方。”齐明远被许小伟的话弄得莫名其妙。
“你那么宽敞豪华的办公室,我当然知道沙发椅子有的是,我的意思是今天去你办公室找你的人多不多?”
“多又怎样?不多又怎样?”
“我今天轮休,在家呆着闲得无聊,办公室人不多的话,我想去你那里待一会儿。”
“嗨!你明说不就得了嘛,还跟我拐个弯。”
“你是大领导,大忙人,找你谈事的人太多,我不是怕打扰你的工作嘛。”
“平时你都是很直爽呀,今天怎么跟我这么多讲究?”齐明远有些不理解。
“平时你我见面都在下班以后,今天你在上班,我去你办公室找你聊天,这本身就是一种打扰,如果再耽误你跟同事或外面的来访者谈工作,那就更不应该了。这个素质我还有。”许小伟道。
“好好好,早就知道兄弟的素质高,医学院的高材生嘛,素质低得了吗?你过来吧,我这里今天很清静,刚才有几个人,谈完工作已经走了。”
许小伟进到办公室,齐明远跟他说:“你知道我不懂茶道,不知道你喜欢喝哪种茶,那里有几种茶叶,喜欢喝哪种自己动手沏。”
“好,我自己来。”
许小伟自己沏了一杯上等绿茶,坐下后,他问道:“你老家在哪个乡镇?”
“在西山乡啊,现在改没改成镇不知道。”
“离青山河多远?”
“远什么呀!就在青山河旁边,我记得村里的土地就在河两岸。”
“你对青山河还有记忆吗?”
“怎么没有?记忆太深刻了!年轻时在老家那会儿,有一次差点没把我淹死了。但那时,青山河就已经成了一条季节性河流。”齐明远也坐到茶几旁的沙发上,他跟许小伟讲起了青山河的历史。
青山河发源于三百公里外的大青山,听老人们讲,历史上的青山河水量充沛,六七十年前,河里可以行船,鱼虾贝类非常丰富。那时候,沿江各地的人员往来和物资交流,几乎全靠溯江而上或沿江而下的船只运输,繁忙时,江面风帆点点,百舸争流。
后来,上游来水减少,只有夏秋季节才能行船,冬春枯水季节,水量很小,大部分河床裸露。再后来,由于上游兴修水利、农业灌溉和城市用水的增加,这条河则完全成了季节性河流,除了夏季的雨水,其他季节完全断流。
随着城市工业和经济的不断发展,青山河虽然在五六十年前就丧失了航运功能,但它的另一种作用却得到了充分发挥,那就是排污功能,近四五十年,两岸城乡的生活污水和工业废水全部排入青山河,一年四季的水流量倒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补充,只不过河水发黑,还伴随着多种刺鼻的臭味,河里既无法行船,各种水生生物更是几乎绝迹。
“哦,你老家那个村子离青山河不远----”许小伟若有所思。
“西山乡位于青山河下游,除了我们土楼村,全乡还有四五个村子位于青山河两岸,村里的大部分土地就在青山河沿岸,有些村子即使土地不在河边,也要靠抽取青山河水来浇灌庄稼。”齐明远说。
“用河水浇灌庄稼?”许小伟警觉起来,那个一直没有答案的问题,瞬间又在他脑子里闪现出了。“这么说来,你妹妹家的庄稼也用青山河水灌溉咯?”。
“当然用河水灌溉,除了这,也没有其他大量的灌溉水源呀。不仅他们家,全村村民和附近几个村子的所有庄稼都得用青山河水灌溉。”
“原来是这样!”许小伟隐约感觉到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就要找到答案了。
从齐明远那里回来后,许小伟利用空闲时间,又查阅了一些资料,了解到青山河上游的工业企业多为石油化工和电镀行业,这些企业排入青山河的工业污水,要么含有酚类有机毒害物,要么含有铬类重金属。
这些企业产生的废水,十几年前几乎不经处理就任意排放,近几年环保要求趋严,需要按规定处理后才能排放。然而,处理废水需要额外投入,这将增加企业的生产成本,结果,几乎所有企业都和政府监管部门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监管部门检查时,企业让污水处理设备运转,检查人员前脚刚迈出厂门,企业就让处理废水的设备停止运转。
还有一些企业老板通过金钱和关系,与环保部门的工作人员串通一气,里应外合,千方百计逃避环保监管。无论如何,与情况最严重时相比,这几年青山河的水质已经有所改善,但离达标排放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许小伟意识到,如果真像齐明远说的那样,所有庄稼都用青山河水灌溉,河水必将对土壤造成污染,水中那些有害物质会沉积于土壤之中,在这种土壤中生长的农作物,其根部在吸收土壤养分的同时,也将吸收各种有害物质,于是,酚类有机毒物和铬类重金属,就将随农作物构成的食物链进入人体。
虽然人体自身具有一定的解毒排毒功能,但天长日久,一日三餐食用含有这些有害物质的食物,一旦超出人体的自动净化能力,这些有害物质就会在体内逐渐积累,当累积到一定数量时,就会由量变发生质变,这些有害物质将对人体的功能器官产生毒害,最终导致人体这台精密机器出现故障。
许小伟正在准备晋职称,但他还差一篇在全国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的论文,在许小伟看来,这也许是个不错的论文选题。
许小伟认为自己的上述推论在逻辑上没有问题,但还需要更多的例证才能说明问题的普遍性。他把自己发现的问题向内科主任做了汇报,科主任让他找主管业务的副院长谈谈。
主管业务的高副院长年龄比许小伟大十来岁,也是从内科出去的,他和许小伟毕业于同一所医学院,说起来还是许小伟的同门师兄。高副院长业务能力强,为人正直,他对许小伟发现的问题很感兴趣,“你下一步想怎么做?”高副院长问许小伟。
“能不能在西山乡靠近青山河那几个村再找些人来市医院体检,对他们进行尿常规和血液全分析,看看有没有类似问题。如果没有,说明我那两个病例只是个案,问题不具普遍性。要是体检发现还有其他类似的情况,问题就比较严重了。”许小伟道。
“咱们只是个医疗机构,又不是行政部门,没有权力要求别人来医院做体检。再说,这体检费用谁来承担?你是知道的,尿常规还好说,血液全分析的价格不菲,让村民自己负担,人家肯定不愿意,这笔费用如果医院出,一是咱们没有这个义务,另外,医院也没有这笔预算,产生的费用咱们根本承担不起。”高副院长只能在道义上支持许小伟,但他无能为力。
许小伟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听你这一说,这事儿还确实不好办,我理解。”
“你看这样行不行?如果你发现的这个情况确实存在,我觉得存在的时间就不止一年半载了,所以也不必太过着急。我呢,往上反映一下,争取在行政和经费上得到上面的支持。”看得出来,作为主管业务的副院长,高院长对这件事是重视的。
“只能这样了,高院长,那就请你多费心。”
高副院长把事情向院长汇报,院长本来对节外生枝的事件就没有兴趣,至于让西山乡的四五个村的中青年村民来市医院体检,还要证实什么问题,院长说这不属于市医院的职责范围,他说高副院长本人就是市政协委员,等到年底开会时,直接向卫生局长和主管市长提出来,事情就好办了。
高副院长自己也想到了这个主意。
许小伟把事情反映给上级领导后,他并没有忘记齐明远的妹妹齐临香和林学明夫妇的病情。等到林学明夫妇再次找他看病开药时,许小伟告诉他们,秋收后播种冬小麦时,在离家最近的地块单独划出一亩地,种植的小麦用自来水浇灌,生产的粮食不要出售,留着自家食用。
林学明不明其意,在他看来,自来水一块多钱一方,用来浇地实在浪费,抽取青山河水,除了电费,分文不花。
许小伟向齐临香夫妇仔细解释其中的原因,他说青山河水污染严重,河水里含有多种有害物质,用它浇灌庄稼,长出的粮食人吃后对健康有害,告诉他们前段时间体检查出的高尿蛋白,很有可能就是引起他们浑身乏力的主要原因,而产生高尿蛋白的罪魁祸首,则是那些被用来灌溉庄稼的河水里含有的多种有害物质,它们被农作物吸收,通过粮食进入人体,这些有害物质累积多了就对人的肾脏产生了毒害。
尽管林学明知道了用污染河水浇灌庄稼的危害,但他还是舍不得用自来水浇地。许小伟给他们算了一笔账,每次浇灌一亩小麦用水几十方,一季小麦浇水三次,也才用水一百多方,算下来也就二三百块钱,与健康比起来,这点钱算得了什么?许小伟还建议,不仅自家食用的主粮,还有家里种植的蔬菜水果都要用自来水浇灌。
齐临香夫妇都是非常节俭的庄稼人,面对许小伟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们只好试试。
入冻前,要给小麦浇第一遍水。林学明将留作自用那一块麦田的四周,用土围成一圈二三十公分高的围堰,待抽取青山河水浇灌的其他地块浇完后,他才用几百米长的塑料软管从家里接出自来水,浇他那围堰内的麦田。
村民们对林学明的这一举动既感到好奇,又很不理解,林学明是个实在人,他没有隐瞒真相,将事情的原委向本村的父老乡亲如实相告。
庄稼已经出苗,村民们无法改变当年的状况,到了第二年,全村几乎所有农户都学着林学明的样子,将一小片庄稼用自来水浇灌,其余作物仍然抽取青山河水灌溉。不用说,用自来水或深井水(村民们俗称甜水)灌溉的作物或蔬菜瓜果留做自用,而污水浇灌的粮食作物则全部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