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小在大漠边缘长大的孩子来说,眼前的这片沙海我是不陌生的。
遍地漫漫的黄沙在初夏骄阳的炙烤下蒸腾起一股股热浪,置身其中如同在蒸笼中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一座座高低起伏的沙丘就像清风泽大湖里的水波,一波一波的荡漾开来,一直延伸到远方蓝天落下的地方。
爷爷和我骑着马并肩而行,外公在前方指挥着伙计们牵着骆驼排成了一条长龙,在沙漠里缓缓的逶迤前行。
“金城啊!感觉咋样?”爷爷关切的问道。
“热!热得想把身上的衣裳全扒下来!”
我大汗淋漓的叫道,奇怪的是爷爷和身边的那些伙计就像没事人一样,尽然也不怎么冒汗。
“光着身子在这赤沙之上,不出半个时辰,你身上的皮肉就会一块一块的自个掉下来!大漠里有打家劫舍的胡匪,他们敲诈我们这些商人的钱财,就是这么干的。”爷爷幽幽的说。
“孙儿明白!”我抖了抖身上的细沙咬着牙答道,也开始意识到行商不好玩了,而“清风泽”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
“金城啊,这片大漠从于阗国开始到中土的敦煌郡绵延数千里,途中只有楼兰、鄯善等几个为数不多的绿洲,是世间少有的险途。要想在这条商道上生存下来,你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学啊!”
爷爷有点冷酷的继续介绍道,先前在家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已经不见了。
“爷爷,我们为啥非要在这酷热的季节北上,选在春天或秋季岂不是更好?”
顶着烈日前行,是我最想不通的事情。
“相传这片大漠里藏有两条巨龙,一条黄龙一条黑龙。世人有云:黄龙发怒大石飞天,黑龙翻身移山填海!不管是这黄龙还是黑龙的威力,你爷爷我都见识过!”
爷爷搭起凉棚向前方看了一下,远处的外公似乎在向他招手,催促着后边的驼队快点跟上。
“想当年,我带了几十个家人从金城郡出发来西域避难,我们躲过了匈奴马队的追杀。可就是在这片沙海之中,一夜之间全被埋在这沙丘下面了,只有我和你卢羽爷爷侥幸活了下来。哎!都是青春少年,要是活到现在,也是儿孙满堂的年纪咯!”
说到这里,爷爷有些伤感。
这段家族的往事,我在清风泽的时候早就听说过,现在设身处地的听来格外的让人心惊。
“这和我们夏季北上有啥关系?”我不解的问。
“关系大着呢!每年春季、秋冬时节正是黄龙发怒、黑龙翻身的时候,选在这时去穿越黄龙沙海,那是自寻死路!我们商队每次去中土洛阳、建康,都在初夏启程,来年的秋天归来就是这个缘故!”
爷爷耐心的解释道,一边打马向前方奔去,外公又在驼队的前招呼他了。
烈日当空,我已经被晒得眼冒金星,早就辨不清东南西北。
而爷爷却如同在清风泽的后院散步一样,轻松自如游刃有余。
这条穿越大漠的商道,他已经用脚板丈量了二十多年。
所以早就熟悉了这片沙海的所有习性,也练就了一双辨别方向、方位的慧眼。
身边的伙计告诉我,跟着爷爷在沙漠中行走永远不会迷路。
他能根据太阳下的影子、天上的流云、沙丘迎风坡的走向、还有空气的味道,就能判断出商队目前所在的位置、离水源地的远近,而且从来不会出错。
这套大漠中生存的本领,我后来足足学了十来年,才领悟出其中的一、二来。
外公呼喊爷爷,原来是途中的第一个宿营地到了!
在两座沙丘的下面,尽然奇迹般的存活着一片浓密的胡杨林,为苦旅中的人们留下了一大片一大片难得的树荫。
前方的伙计已经拴好了骆驼,纷纷四叉八仰的躺在冰冷的沙地上享受着片刻的清凉。
我也赶紧催马下了沙坡,朝树荫处狂奔而去。
下马之后,有懂事的伙计接过了我的缰绳。
而我自己则手忙脚乱的脱下早已被汗湿透的外袍,然后舒服的躺在树荫下,就再也不想起来了。
午时早已过去,烈日慢慢偏西。
负责全队饮水、食物分配的伙计给我送来了一块硬馕和半壶的饮水,这就是途中的午餐加晚餐了。
大漠之中我知道,有绿洲就有水源,有水源就有人家。
而这片胡杨林置身千年死寂的瀚海之中,尽然没有一户人家,是爷爷当年偶然中发现的。
从此,这里就成了商队穿越沙海途中的第一个驿站。
“金城!一定要记住这个地方,你爷爷称此处为活命坡!错过了这里,下一片绿洲就是几百里外的孔雀河了!需要十日才能到达那儿!”
外公赤膊大笑着向我走来,而我摇了摇手中的羊皮水囊,和他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初涉沙海的第一日最难熬!当年我第一次陪你爷爷行商差点把老命都丢在这儿了!呵呵!”外公踢了踢我继续笑道。
“振作点!慢慢就适应啦!你一个年轻人,难不成还不如我们这些老头?”
外公一边说笑一边去检查布置露营的事情去了,这老头和爷爷一样,对我没有一点的怜悯之意。
半壶水、一块馕下肚之后,我的精气神才慢慢的就恢复了过来。
这才发现,在胡杨林和周围沙丘相交的沙涧里,尽然还有潺潺的流水。
我赶紧收拾起一旁的衣衫,赤脚向沙涧的人群中跑去。
几位伙计正忙着把所有的皮囊续满清水,还有几个伙计则赶着所有的骆驼和马匹朝沙涧下游狂奔而去。
那儿有一方与沙海相连的水潭,水潭周边长满了茂盛的苇草。
对水草之地异常敏感的骆驼们,可能早就嗅到了这个地方。
“少主,感觉怎么样?还好吧!”
“其实这走沙漠也没啥了不起,关键要扛住晒,不能迷路了!”
“金城,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就转移注意力,想想你的妹子、想想清风泽的好事!再不行的话,就牵着骆驼的尾巴,它到哪儿你到哪儿!我们的商队饮水充足,再热也热不死人!”
众人纷纷给我让出了地方,七嘴八舌的询问道,介绍着各自的经验。
这些伙计都是跟着爷爷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了,都是在清风泽看着我长大的,所以在关心我的同时也带有点戏谑的味道。
我将来是要做这群伙计的头人的,在他们面前太过软弱了可不行。
所以我打着哈哈道:“还行还行,就是汗出的没完没了,这衣服都湿透了!”一边说一边开始搓洗自己的衣服。
马上有伙计把我的脏衣抢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全部洗干净了。
“少主,这样的活计哪要你亲自动手啊!以后你只要招呼一声就行啦!”
我连声道谢之后则趴在清凉的溪水里,冲洗着全身的汗渍,真是舒坦极了。
“少主,实话跟你说吧,活命坡之后至孔雀河的这段大漠,不会再有这么舒服的地方了!”伙计单普尔善意的提醒道。
我没有言语,他说的情况我都知道。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不会再有水源补给地了,是一段真正的人间炼狱。
“当然了,从第三日开始,你也不会再出汗,呵呵。”
他见我没有回应,就又提醒了一句,这也是我一路走来所听到的最可怕的警告。
难怪在“清风泽”客栈里那些刚刚走出大漠的商人们,个个都如同干尸一般。
原来他们身上的水液,早已被大漠的热风完全的蒸干了。
大漠晚间的气温下降的厉害,我们说话间功夫,天已骤然冷了下来,刚刚洗过的衣服似乎都结上了一层薄冰。
临时的宿营处,爷爷已经让人把我过夜的被褥和帐篷都准备好了。
他和外公等人则在不远处支起了篝火,煮茶聊天了起来。
恢复元气的我哪还有什么睡意,赶紧裹着被褥就围了过去。
“金城,从明日开始才是真正考验你的时候,一定要挺住啊!”爷爷慈祥的看着我呵呵笑道。
看来他对我进入大漠第一日的表现,还算满意。
“再热也不会把人热死,再累也不会把人累死!只要你们老人家能熬得住,我没问题!”我接过旁边伙计倒给的热茶,慨然答道。
“少主有志气,够担当!”一旁的管家苏德尔苏叔笑着竖起了大拇哥。
他十几岁就来到了我家,在爷爷的鞍前马后已经跟了半辈子,是爷爷最信任的伙计之一。
“在这大漠里,说漂亮话是没啥用的!凡事都要自己咬牙扛着,谁也帮不了你,包括我、你外公、苏叔他们!”
爷爷不屑的品了口茶,他似乎想把我潜在的斗志完全的激发出来。
“少主放心,跟着你爷爷不会有啥事的。就算有事,也有你苏叔我给你担着!”苏叔温暖的笑道,他满是沧桑的脸上挂满了信任和忠诚。
相对于爷爷和外公对我的冷淡,苏叔和众伙计这几日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面面俱到。
有这样一班老伙计陪伴着走天涯,再难的事也能扛下来。
不过伙计们的忠诚是有条件的,它取决于主人家的英明和厚道。
就像在这大漠里,他们知道只要跟着爷爷,每晚都可以安心的睡觉,不用担心会迷路,会被黑风暴吞没。
他们知道只要跟着爷爷走下去,就会有金银赚,就会有好日子等着他们。
而我,虽然被众人尊为“少主”,但真要接爷爷的班、成为整个商队的灵魂还早着呢!
“少主,从明日开始你把那件白色的外袍穿上。大漠里的日头厉害啊,它能割你的皮喝你的血!脸、脖子、手全部遮起来!只留出气的鼻孔、看路的眼睛在外边就行啦!”爷爷指定照看我沿途起居的伙计秦冲建议道。
这个小伙计是多年前爷爷去洛阳的途中收留的一个孤儿,为人忠厚机敏,办事果断牢靠。
爷爷一直在有意栽培他,从此也成了我行商路上的左膀右臂,就像苏叔之于爷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