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法显师傅和他的六位随行弟子,是在去年仲夏于阗王城的大街上。
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地比丘形如枯乔,正在沿街托钵行乞,一看并知是从北地穿越黄龙沙海而来。
为首的长老杵着一根木杖、银须如雪,看上去虚弱的一阵微风并可吹倒。
那时我们刚从罗马国归来不久,内心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恩和悲悯。
眼前这些僧者又是从汉地故土而来,我哪能见得了如此场景,和沙米汉等人赶紧翻身下马,热切的迎上前去。
甚为恭敬的把囊中所有的金币都取了出来,放入行僧的陶钵之中。
身在这于阗佛国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布施即是受恩的道理,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也明白行乞化斋是这些苦行僧们一世的修行,有意无意的惊扰都是一种罪过。
所以尽管有一肚子的好奇之心,想问这些僧者同胞来自哪里去往何方,需要何种帮助,但还是忍了下来。
垂首躬立于路畔,准备恭送他们远去。
“阿弥陀佛,我们僧者募化不收受金银俗物,还请施主见谅。”
为首的僧者双手合十道,声如徐风般清澈,目光慈祥而又坚韧。
一边如久未谋面的尊长一般轻拉我手,把所有金币都如数倒入了我的掌中。
“老衲面观施主是我佛陀殿前的有缘之人,不忍就此离去。还请施主施与我们师徒一些薄粥粟饭,漫漫沙海苦海无边啊,阿弥陀佛”
长老轻声的唱着佛号,对我微微施礼道。
我们信佛之人都知道,布施而僧者不受,视为与佛主无缘之人,是不祥之兆。
师傅这是在拯救与我,慈悲之心以一粟而见沧海。
“谢过大师的慈悲弟子易金城也是东土汉家的子民,祖籍陇西金城郡,今日遇见师傅三生有幸我家门前现有几间僧房寮屋暂时空置,众位师傅如不嫌简陋,可在那儿休整一段时日再行上路。”
我赶紧恭敬的相邀道。
两次出入黄龙沙海的经历告诉我,这群僧者如今已处崩溃边缘,不及时的休养生息、补充体液恢复元神,恐有性命之忧。
“阿弥陀佛,易施主有心啦老衲在长安就听说西域于阗佛国民风淳朴、慈悲为怀,果然名不虚传,阿弥陀佛”白须长老轻唱佛号以示谢意。
见长老答应,我连忙让沙米汉从附近雇来了一架车马。
然后亲自驾车,把这群汉地远来的僧者送进了我家在清风泽岸边的僧侣禅堂。
和常年西来东去所有苦行的比丘一样,除了每日布施素茶斋饭之外,笃信佛法的家母和我妻库日娜、古兰朵小妹,从来都不会随便过去打扰打扰这些游方僧人的清修。
愿留则留,愿往则往,几十年来莫不如此。
我也只是从其他僧者的口中得知,他们的师傅释名法显,来自东土长安。
他们准备前去天竺佛国,求取律藏诸经。
法显师傅一行在我家僧房修养了十来天左右,就动身前去赞摩寺夏坐安居、译读
梵文经去了。
我那段日子忙着给爷爷丁忧守墓,与这群僧者也就暂时失去了联系。
佛诞节之后,西域南道上的地温渐热,我家商队也正式踏上了前往北天竺富楼沙佛国的行程。
回想起四年前的商途光景,我与苏叔在马上感慨万千。
那时爷爷尚是全队的主心骨,兰顿、赫斯鲁尔等一般老人还在队中,一百多头驼马背上运载的全是从东土建康运回的丝绸。
如今商队老伙计们十不存二,却增加了萨冰、赫尔、尼米这些新面孔。
古兰朵、沙米汉、秦冲、刘真儿与我也已不复当年,沿途的风物依旧,但心绪似乎换了个人间。
只有朵儿的神鹰“青鸾”,就如知道商队要前去它的故土一般。
一路欢天喜地,在前方的云端里高低盘旋,不时发出愉快的啾啾之音。
由于无需运载丝绸,只备了几百尊“长安坊”昆仑玉佛的货源和少量的金银钱币。
所以我们此趟西行没有准备运货的骆驼,全部策马前行,仅仅一日的时间就来到了皮山国的境内。
秦冲他们如今已是商队的老人,这些年又经历了那么多的江湖险恶,越发沉默整肃了起来。
无需我的任何吩咐,他与沙米汉、刘真儿三人并把全队日常的大小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
再也不似当年前去罗马国途中那般的荒诞不经,整日围在我的身边喋喋不休。
只有古兰朵还和以前一样,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和说不完的话题。
似乎和队中的每一位伙计都能说到一块去,包括新入队的萨冰、尼米他们。
这样一位天使般的存在,使得整个商队的场面柔和了许多。
如今我正式成为清风泽商队的掌门,从今往后行商赚钱将会成为我半辈子的使命。
队中所有伙计都希望我能早日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商者,如在天国里的爷爷那般。
因为商队不仅仅是我们易府一门的生意,也关系到他们及其家眷的生计福祉。
如今是第一次带队行商,大伙都希望我能从苏叔那儿多学到一些道上的经验和生存之道。
途中没有需要决断的重大事项,基本没有人会在我的跟前多嗦一句。
因此我只能与苏叔并马前行,和他老人家天南海北、道上风云的乱聊一气,以打发途中的无聊时光。
皮山国之后,就慢慢进入扶摇云天、横亘千里的葱岭山地了。
马队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有些地段需要下马步行才能通过。
“少主,如今这东西商道上又多了一桩天大的买卖呵呵,少主可能猜出是啥样的生意”
苏叔的须发已然全白,背也微驼,只是精气神还不减当年。
说话间有几位身背藤篓、肌肤酱赤的北天竺山地野民,正从西南雪线的上方匆匆而来。
双手合十互致问候之后,他们并沿着我们的来路向皮山国王城的方向逶迤而去。
苏叔立于路畔,以木杖遥指去者的身影向我呵呵笑问道。
“苏叔见笑啦在云海西国虚度了这么些年,这道上的生意早已忘的干净这世间还有比我们大汉丝绸更赚钱的买卖”
我将信将疑,取下悬在马鞍上的水囊,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
“论规模当然比不上丝绸的交易,但其中的利水却是我们丝绸生意的十倍之多,呵呵。”
苏叔还在卖着关子,不肯明说是啥样的买卖。
“难道是何种奇花异草或者山海奇珍”
我突然想起刚才路过的那些天竺土民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异香。
“少主果然聪慧,一点就破,呵呵正是这香料交易”
苏叔捋了捋花白的银须,宽慰的笑道。
“刚才这几位天竺商者身背的香料,名为拙贝罗香。因产于安息国,世人又称之为安息香,据说有辟邪还魂的功效。他们这一小篓的原香如能顺利送抵东土的长安、洛阳诸地,可获千金之利。”
后面秦冲、沙米汉他们的马匹都跟了上来,山坡处很快拥挤了起来。
我赶紧搀着苏叔,一老一少并肩而行,听他讲述这世间最赚钱的买卖。
“如此高的利水,为啥从未听爷爷和你说过别人做得我们就做不得”
我很是疑惑的问道,天竺野民徒手肩背都可经营,我们堂堂的百人商队却视而不见,此非商者之道也。
“少主,香料最早是佛祖坛前的供。天竺佛国但凡有庙宇神龛的所在,都是香火鼎盛之地,而制香的原料并是这些产于西南诸国的树脂沉香。老爷当年说过不与佛祖争利,不做香料交易,也就从此断了我家商队从事香料生意的念头。”
说到这儿,苏叔面露惋惜之色。
面对一本万利的买卖,能为之而不为,对于苏叔这般在商道上行走了几十年的老江湖来说,着实有点可惜。
既然有爷爷的遗训在前,关于这香料交易之事我也就不敢再和苏叔深聊下去了。
“少主,我们前去的富楼沙如今已是北天竺陀历佛国的王城。从那再往南去便是键陀罗了,天下佛法大多出于此地,堪称佛国的圣域,也是列国香料的交易集散之所。”
苏叔娓娓向我诉说着他在天竺诸国的见闻,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奇香异木。
龙涎、肉桂、苏合、沉香,豆蔻、旃檀、合欢、胡椒。
每一种香料的产地、功用、天竺卖家的名号、市价、运抵东土汉地的利水、途中的损耗,苏叔全都如数家珍一般。
“少主,在天竺佛国,天下奇香历来都是佛家的专用。朵儿小姐此番前去问佛,无需向导指引,循着龙涎、苏合的异香,便可循着佛陀的归处,呵呵。而在东土长安,这些天竺奇香却有祛邪消灾、延年益寿的助性之功。”
苏叔早就钟情与香料交易,多年揣度查勘、走访钻研,如今已成行家。
如果我愿意涉足这一领域,可谓是水到渠成,他老人家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而我更感兴趣的,却是苏叔的“循香问佛”之说。
商与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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