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中午时分,我家商队和法显师傅师徒七人,终于徒步抵达了子合国的王城呼键谷。
没想到冰峰环绕的高原山谷,还有这样一片神仙般的处所。
我们逆流而来的这条高山冰河,当地土民称之为般若河。
山石垒砌的官署民居,散布于冰河两岸。
整个王城内外的山坡和石滩上,疏疏落落的生长着无数棵千年古杏。
正值夏历五月,也是葱岭一带的高原山地杏花、梨花盛开的季节。
但见粉红色的杏花漫天飞舞,在碧蓝的青天下与长河、牧场、冰峰融为一起,形成了一个没有被尘世污染的世外净土。
我们来到子合国的这一年,正是这个弹丸小国佛法最兴盛的时期。
参天古树下佛家寺庙星罗棋布,隔着一座冰原都能闻见从这里四散飘出的焚香的味道。
在此修行的僧者比丘们或独处静思、或三三两两的盘腿卧坐于杏林深处、般若河边,享受着这宁静祥和的午后时光。
如此修行之地,佛法中的极乐世界和火祆教徒们眼里的天堂圣域,也不过如此。
站在一座石山的高坡上向下眺望时,眼前这般的佛国胜境令我等痴迷。
所有的物欲竞争之心,在那一刻都变成了空无,心胸像被圣水洗涤了一般。
“阿弥陀佛!繁花落空境,自在净水流。易施主,我们就此别过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和他的诸位弟子向我们单手唱着佛号,躬身行礼后,就匆匆下山了。
一路吟唱着颂扬佛祖的梵语经文,在般若河边一块无人的沙地上分两排盘膝而坐,开始了他们在子合佛国的第一天夏坐。
繁华落向空处,人生的大自在就像般若河中的冰山净水那样无牵无挂,流向低处。
佛门高僧眼里的景致,与我们这些终日忙于生计的凡人们果真是不一样。
他们看到的是空与谦卑,我等看到的却是小桥流水、繁花似锦,休养生息的人间乐土。
佛家境由心生,我等凡人却是心由境生,这可能就是佛经中相与非相之说的奥秘吧!
“朵儿,何为夏坐安居?”
看着法显师傅一行远去的背影,我回头询问身边的古兰朵道。
早就知道佛门有夏坐的传统,但其中的用意却不曾深究。
如今看到山下这么多僧侣坐在古树的浓荫下夏坐,我也很想前去体验一把。
“少主,夏坐不就是在大树下纳凉嘛!如果能再来一壶东土汉国的青茶,一头烤熟的肥羊,那可是我们商途之中一等一的美事!哈哈!这些出家人可真是会享受啊!”
秦冲开怀大笑道,这位老伙计自从和库利亚新婚之后性情上比以前收敛了许多。
如今只提青茶、肥羊,不似以前那般的美酒佳人了。
“那还不容易!山脚的草场上都是放牧的羊群,我与萨冰这就前去买上几头!老汉,你负责带人剥皮收拾!”
刘真儿也喜笑颜开的接茬道。
进入葱岭以来,全是石头山地,我们已有半个月没有这般痛快的打打牙祭了。
即使途中也能猎到很多鲜活的野物,但放眼望去全是光秃荒芜的石滩雪坡,也就没有了开怀畅饮、大快朵颐的食欲。
眼前这片河谷绿草繁花、蓝天碧水,令人身心愉悦,秦冲、刘真儿的说辞正合我意。
沙米汉却端坐在马上,笑呵呵的抱着双肩不置可否。
“两位不可造次,少主,我们绕道而行吧,莫要去打扰这些佛门弟子的清修!王城西北有一处空阔的草场,今晚我们就在那儿扎营。肥羊奶酒,那边的牧民人家应有尽有!到时候大伙尽可敞开了吃喝!”
苏叔赶上前来,指着北地雾霭朦胧的群山拂须笑道。
如今商队中没有了爷爷、外公、兰顿这般老前辈在场,苏叔愈加忙活了起来。
行走途中,也少了与我交流唠嗑的时间。
每日只有在晚间露营的时候,我们叔侄才能在一起喝杯热酒、聊上几句。
眼见
我们这些俗人要在这子合佛国的清修之地吃喝撒野,苏叔才赶紧前来劝说阻挠。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法显师傅!诸位僧友!我们后会有期啦!”
苏叔的一席话让我幡然醒悟,赶紧向着法显师傅他们夏坐的河边拱手告罪道。
然后亲自扶苏叔上马,领着马队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这片人间乐土,向着前方另一个陌生的山谷逶迤而去。
“大哥,还想听什么叫夏坐安居吗?”
朵儿与我并马而行嘻嘻笑道,这个丫头一路走来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天真任性了。
几年来的辛苦经历让朵儿成熟了许多,也开始理解我这位兄长的难处和压力。
此番天竺之行她和苏叔一样,时时处处为我分忧,从未做过令我难堪的事情。
也令我衷心的感动,咱家小妹终于长大成人啦!
“愿听其详!”
我看了眼朵儿道,这丫头的表情很是顽皮古怪。
“好吧!陪阿妈去赞摩寺时听那里的主持说起过,夏坐之礼最早来自于天竺佛国。天竺僧者每年夏天有三个月的时间不外出,静坐修禅,佛经称之为夏坐安居。”
朵儿在马上挺直了身子,满脸的庄重虔诚之态。
“为啥非得选择夏日?秋冬季节冰雪连天不宜外出不正是禅坐的好时光嘛!夏坐安居之礼以我等俗人看来有避暑偷安之嫌,与佛家倡导的苦修相去甚远!”
我遥看着前方繁花深处青黛色的寺院草寮幽幽道,似乎有点嫉妒这些出家人神仙般的日子。
“大哥!佛法圣地不可妄语!阿弥陀佛!”
朵儿严肃的打断了我的无端猜测,对着西天方向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
“初夏时节万物复苏、虫蚁遍地,一脚下去就会伤害无数个生灵。佛家夏坐安居少有走动,是在守不杀生戒!”
朵儿的一席解说令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一番道理。
“三个月不出门化缘,这些僧人们平时吃啥?”身后的秦冲不解的问道。
“夏坐期间,这些比丘僧人每日只食一餐,余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禅坐冥想,自然也就耗费不了多少谷物!”朵儿开心的为秦冲拆解其中的奥秘。
“这些出家人平时的饭量就少,如此一来还真要不了多少粮食!小姐,你如今前去天竺国布施寻佛,何不也给山下的这些比丘们布施一些钱粮?以我的肉眼凡胎观之,那位法显师傅将来必能修成正果!小姐布施的时候也算我秦冲一份!当年在罗马国时多有杀戮,祈求佛祖能够宽恕我的罪孽,老家的库利亚能为我们凉州秦氏诞下个一男半女,阿弥陀佛!”
言毕,秦冲尽然对着西天的方向虔诚的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
朵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不相信这番话是从秦冲嘴里说出来的。
塞尚波斯的骑师主帅、那位性烈如火、气吞八荒的秦大将军,何时变成如此厚重的慈悲之人了。
眼见这家伙一副庄严之态,不是在戏耍玩笑。
朵儿也就不再挪揄于他,忍着满腹的爆笑打马去了前面。
“秦冲,你这个办法不错!商队在此暂住几日,我们可派些人手前去周边的王城集市收购些胡麦干果,布施给这边的寺庙。也可保法显师傅他们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饮食无忧,安心夏坐!”
正想着为法显师傅做些什么,布施一些粮食蔬果给这些夏坐的僧者,此时正合适宜。
“少主有所不知,这子合国位于葱岭腹地,本土野民世代以牧业为生,不知农桑之事,与蒲犁国甚是相似,离此处最近的胡麦产区只有我们于阗国。商队启程已有半月,现在派人下山采购,来回一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光景,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听说我要派人下山采购,对该国民情物产略有了解的沙米汉赶紧阻止道。
“这些列国比丘僧侣平时的饮食之事如何解决?”我很是忧心的问道,沙米汉之言令我很感意外。
“外邦行僧来此夏坐,一般都会自备干粮,本地寺庙提供住宿的地方。我看法显师傅一行囊中空空,什么
都没准备,真是为他们担心啊!”
沙米汉从坐骑上跨了下来,整了整箭囊气喘吁吁道。
这位老伙计回到清风泽半年多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体重也如发酵的馕饼一般愈加膨胀了起来,一般的马匹已经无法承受此君的负荷了。
“这该如何是好?自然有缘遇见法显师傅,我们岂能够坐视不管!几位都动动脑子,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我用手上的刀鞘重重敲了敲马鞍,提醒他们拿出应对之策。
“子合国本地僧多粥少,粮食产区又相距遥远,少主,在下没有可解之法!除非我们这几个人中有一位愿意留下来,专门做这件采办的差事!”
秦冲挠了挠头上的发髻,无奈的摊手道。
“老汉!你留下来吧!前面的千年冰峰你这体型上去恐有性命之忧,到时候兄弟们就算愿意抬你下山,也没有那个心力了!哈哈哈!”
后面的锅盔刘开着沙米汉的玩笑,也引来了周边伙计的一片欢笑之声。
“锅盔兄弟过虑啦!老汉我追随老爷、少主早已踏破世间的万水千山,这区区葱岭何足道哉!你别忘了当年第一次越葱岭,是谁背你小子下山的!”
在队中沙米汉早已以大汉国舞阳侯樊哙自居,对于兄弟们的嘲笑从来毫不为意。
我只记得四年前翻越瓦罕山地的那座冰峰时,沙米汉曾经背过朵儿下山。
啥时还扛过锅盔刘,真是没有印象了,那时我肯定还是清风泽书院中的一介书童呢!
“要不锅盔,你留下来!萨冰、尼米二人和你一道!采办粮食之事事关重大,我宁愿这趟行商颗粒无收,也不愿看到法显师傅他们在这儿忍饥挨饿!”
我开始点将了,让秦冲留下我舍不得,沙米汉在漫漫冰原之上还有重用,队中唯一可有可无的伙计就剩刘真儿了。
“少主开恩,锅盔还想在少主跟前再立新功呢!呵呵。要不让队中的几个老头留下吧,老门头他们!”
锅盔刘听我说要把他留下来,立马拱手告饶道。
一边指着前方正在埋头赶马的门巴特门叔等人,向我推荐道。
“几位哥哥,亏你们几位都统帅过千军万马,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
朵儿见我们争论不休,不屑的回头撇嘴道
“都检查一下各自的食袋,看看每个人还剩多少馕饼!”
朵儿的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我们旅途中的商者都会随身携带很多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离开于阗国之前,我妻库日娜为商队的每一个成员各准备了二十块馕饼和十斤干肉。
一路走来都是断断续续的绿洲部落,每日新鲜的补给从未间断。
直到进入葱岭大山之后,所带的干粮才稍稍消耗了一些。
我们每人只需施舍五块馕饼,法显师傅师徒七人在这子合国三月之期的夏坐安居,食粮方面的补给则可以无忧矣。
世人每遇困境,向来习惯于向外部寻求解决之道。
而很多时候,答案就在我们身边。
由此我突然想起昨日途中朵儿向法显师傅问道时,有这样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师傅,人生在世不论贫富贵贱,都会有百般的不如意,得之也忧失之也忧。哎!除了皈依佛门之外,如何才能获得佛祖所说的大自在?”
朵儿双手合十,请求法显师傅的开悟。
“阿弥陀佛!女施主,佛曰,如意者,内求也!放下执着杂念,回归自我本真,所有的心结与困惑自会打开。”
法显师傅杵着木杖向前赶路,一边侧头答道,像极了尘世中那些阅遍世间百态的慈祥老者对于晚辈的叮咛。
“弟子记下了。”朵儿拱手答道,好像真是悟出了法显师傅话中的意思。
作为旁听者,我却是一知半解。
今日朵儿的无意之言,却令我茅塞顿开。
商队明明携带了大量的素食馕饼,却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返回五百里外的于阗国收购胡麦,向法显师徒布施。
真是舍近求远、谬以千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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