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子的蒙古马养殖场建在海岸边的大片草地上,方圆也有十多平方公里大小,整个养殖场是用木桩加铁丝圈起来的。朝南的一面不出十米就是悬崖,那悬崖距海面至少也有四五十米高,海浪拍击着崖壁,发出轰然巨响,就是远在几里地以外的汪家铺也能听得到。在这地儿办养殖场,确实是个好地儿。以王儒为一方,以大黑子为另一方,两下谈了,没成。那大黑子看着日本人就来气,那啥事儿还能成!王儒仗着自个儿是日本人,背后就是关东军,腰粗,说,我们搞个合作,我,投钱!你,扩大饲养!末了,对大黑子说,汪桑,让我们愉快地合作吧!还把他那又瘦又长的手伸出来要跟大黑子握手。大黑子没接,笑了笑,说,没那必要!那王儒自认是个有身分的人,哪受得了这窝囊气!心里骂了一句,中国的刁民!奇怪,这时的他,心里骂的是中国的刁民,而不是啥关东洲的刁民!王儒心想,我亲自出面,这对你来说那得是多大的面子!从那以后,王儒再不出面,而是让他的两个亲妹妹出面了!具体说,就是王娟秀和王娟娥了。
她们的哥哥王儒给她们设计的行动方案是,由王娟娥出手杀死大黑子那养殖场的头号种马,当然要人不知鬼不觉啦!主要的目的是震慑!这个方法若是还不能奏效,王娟秀可就该出手啦!
王娟娥出手了,大黑子被震慑了一下子,但没能奏效。
那一天,蒙古马养殖场那两个饲养员早上起来,为场子里的几匹种马准备好了早上用的饲料,看看时候还早,就在养殖场有点儿靠北的红砖简易房中先吃了自己个儿的早饭,扯了两句闲篇,抽了袋烟,然后不紧不慢地拎着饲料桶朝着不远处的马棚走过去。那儿盖了几排马棚,头一排马棚就是种马们呆着的地了。大帮儿养马,那种马一般是不散放的。还没到得那马棚前,走在后面的个子虽小但年龄较大的饲养员,却不知为啥抢先一步冲到了那年龄小一点儿但个子挺大的饲养员前边,嘴里喊了一声,坏了!那年轻饲养员被那年龄有点儿大的饲养员的动作吓了一跳,咋?等到他的眼睛向头一溜儿马棚看过去时,就傻在了那儿!紧跟着,那年轻饲养员就跟那年龄大一点儿的饲养员一样,把自个儿手里的大桶往地上一镦,朝着那头号种马呆着的马棚奔过去!他俩儿都看清了,那养殖场头号种马平躺在地上,已经身首异处,脑袋和身子从脖子靠近前腿的地儿被切割下来,马首与马身相隔足有二尺来远,血流了一地。种马头和身子还是一方向,眼睛并没有完全闭合,虚睁着,嘴微微张开了一些个,一丝口水还挂在嘴角儿上。
到得近前,那年龄大一点儿的饲养员腿都软了,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大黑子听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年轻饲养员说出的头号种马被人砍死,已经身首异处的情况,腿也有些个吃劲儿,要弯的样子,但马上就挺住了,眼睛瞪得溜圆,那骂人的话接着就出了口。
操他--!敢在阎王爷儿头上动土!一般说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黑子却习惯说敢在阎王爷儿头上动土,口音还习惯带个儿字。大概在他的意识里,阎王既是管人生死的,又是常驻地下的,这样,跟传说中的太岁应该差不了许多,也许就是一回事儿。大黑子抬腿就向养殖场跑过去。跑到了养殖场,同样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看到那种马已不在一处的尸体,眼睛都红了,就势蹲了下去。蹲了一会儿,呼地一下子站起来,操--这回他只骂了半截就顿住了,接着就又蹲了下去。他猛然间明白了。
一会儿,大黑子缓缓地站起身,把他那又黑又大的手掌向下甩了甩,说了句,谁也别动!大黑子说的是谁也别动那现场,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场外走去,把一干人等全都扔在了那儿,手足无措地你看我我看你。回到了村里,大黑子一头扎进了自己个儿家的屋子里,足足呆到晌午饭时方才露头儿。
大黑子绝不是白给的人,要不然,他也当不了这汪家铺村长,也混不出今儿个这局面。他当然明白杀死他这养殖场头号种马的意思!那他自己个儿招惹了啥人,他还不知道吗?看来,这一次,自己个儿是真正遇到了歹毒的对手了!但他大黑子是何许人?岂是可以吓得住的!俗话说得好,宁可让你打死,不能让你吓死!在大黑子已经过去的大半辈子生涯中,有多少次险象环生,有多少次出生入死!但尽管如此,大黑子还是感到,这次来得确实有点儿诡谲震撼。
大黑子几经思量,觉得眼下不要马上做出决断,得先让儿子知道所发生的事儿,知子莫若父,儿子说不定能有啥好招儿,上阵父子兵嘛!他的儿子是谁?他的儿子是汪春,这时还在东北军里,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了。
大黑子对儿子的脾气秉性那是相当地了解。汪春真地是没差种儿,是他大黑子的儿子!俩人儿一样,任啥事儿没有服软的时候。但他也有些个担心,那汪春要是知道了这码子事儿,一股子热血冲上来,再弄出点儿啥事儿来,得不偿失,后悔都来不及!大黑子就在自己个儿的心里琢磨,汪春要是知道了这事儿,会咋样呢?人赌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来硬的,想法子跟那个小日本子干!汪春有可能走这条道儿。可真要是兑起命来,俺能干得过日本人吗?俺有多少胜算的把握呢?想到这儿,大黑子就是一阵摇头。这一次,也不是俺就服输,得想出个两全之策!这时的大黑子已经沉下心来了。
大黑子草草吃了口饭,就又返回了养殖场。按照他的吩咐,那种马的尸体还就那样地躺在那儿。大黑子这个时候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冲撞着心肺,眼泪都快下来了。他眨眨眼,挺住了。他在种马尸体旁再次蹲下来,细细地摩挲着那种马的头,然后又挪到那种马的身子这边,摩挲摩挲腿,摩挲摩挲尾巴,动作极其轻柔,那双大手充满了温情。
大黑子就这样在那种马的尸体前蹲了足有半个多钟头。然后,他站起身,对一直站立在身边的几个饲养员说,这事儿,谁也不许说出去!就当没这回事儿!谁要是多嘴,小心俺割了他的舌头!又交待说,就在这岸边找个地儿埋了吧!说罢,就又头也不回地朝养殖场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