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既有感激又有些惶恐。
感激就不用说了,老郑家这回是真拼命了,拼到堂堂一族之长、算是当今大隋事实上的权力金字塔上最顶尖的几人之一的郑元寿都成了个瘸子,这还有啥可说的?“七宗五姓”作为中原最顶尖的士族门阀,有时候身为其中的一族族长,可能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天下改朝换代,皇帝都得乖乖下台!就算五胡乱华、中原陆沉那会儿,天下都乱成什么样了,老百姓满城满城的死绝,可是谁见过哪个高门大族的贵人们掉过一层油皮的?现在老郑头不但瘸腿了,连亲儿子都死了好几个,你说这个人情杨霖怎么还?
真还不起啊!
他惶恐就惶恐在这儿了。先不说人家郑氏的家产损失多少、作为郡望、根基的荥阳城损失多大,只要先想想老郑头的瘸条腿有多值钱杨霖就头皮发麻。要搁在老郑家如日中天那会儿,别说砍了老郑头半条腿了,就算伤了他半个汗毛那也得被追杀到上穷碧落下黄泉,连邻居家的狗都不能放过。要是这个凶手是皇帝的话,哼哼,拿整座江山赔罪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半座正好!
老郑头的腿不是杨霖砍的,可是不管他打的是什么小九九,但杨霖毕竟是直接受益者,所以要说老郑头因为杨霖丢了半条腿也说得过去。老郑家是不比当初了,也不至于因此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可杨霖作为一个小军阀更是没法跟皇帝比,老郑头跟他要半座江山他也没有啊?
可是老郑家要是让他还这个人情,他还真没法拒绝,就算他狼心狗肺心如铁石,可是面对这尸山围城的惨状,他也说不出这种话来。更何况他要是敢昧着良心这么做,别说他早就在世家圈子里名声臭大街了,就算是各路诸侯和天下舆论都饶不了他,一个忘恩负义之名就能让他从者四散、灰飞烟灭。
杨霖一时间心念电转,迅速衡量着能付出多大的代价熬过老郑家这一关。可他光顾着寻思了,人家郑善果和郑元寿可不等他啊,没一会儿工夫就走到近前,距他不过十余步的距离了,这个时候杨霖还在发怔,既没有上前迎候也没有下马恭候,这就不仅是失礼,简直就是对郑家的的一种侮辱了。
长孙无忌再也看不下去,一马鞭子直接抽到杨霖的屁股上,这才把他打醒。大惊之下杨霖几乎是从马上一头栽下去,然后踉踉跄跄的抢前几步,拱手弯腰一个大揖及地,然后脚下一软差点跪在尘埃,幸亏随后赶上的李秀宁一把拉住了他。
“郑公,晚辈来迟一步,致使荥阳蒙难,郑氏遭劫,实为晚辈之过。晚辈在此先行向郑公谢罪,随即便将挥军东向,定要生擒王世充那狗贼,带到郑公和荥阳父老面前将其剖心挖肝,以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老郑头没发话,杨霖的这个大揖就不能停,只得继续躬身闷头的赔罪道歉兼赌咒发誓,可是他咬牙切齿的唠叨了半天,结果连个动静也没听见。他偷偷的抬头望去,正撞上郑元寿那对浑浊的老眼里放出的灼灼的目光,吓得他一哆嗦,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杨霖虽然脸皮极厚,而且一向善于不要脸,但他绝对不是个怂包软蛋,不管是当初被官府千里追杀,在河东、河南与诸方势力竭力周旋,他确实没少装孙子赔笑脸,但要是惹毛了他绝对没二话就是一个字:干!干不过也得干,反正就是一副二杆子脾气。要说他打心眼里怕过谁,那还真一个没有,甭管他是强大如瓦岗翟让,还是野蛮如突厥咄吉,就算他老丈人李渊和李密都没少吃他的亏,为啥在一个病骨支离的残弱老朽面前软得跟没骨头似的?
就是因为心虚呗。
杨霖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这一年多来跟他打交道的不是比他辈分高就是地位尊,要么就是比他拳头大胳膊粗,一开始都没拿他这个后生小子当盘菜。结果你越硬他越横,等到发现这小子不是个软柿子,需要正眼相对的时候,杨霖往往又犯起了驴脾气压根不鸟你了,比如他的老丈人李渊就因此吃了一个大亏,至今后悔不迭。
可是老郑家就不一样了。人家一开始就端着笑脸凑过来想要结好,结果杨霖反射弧太长没领情,等他回过味来才发现本来好说好商量就能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被他办夹生了,还把老郑家祸祸得不轻。这也就罢了,回头跟人家好好说说,再陪个不是啥的这事也就结了,反正郑家家大业大不差这点损失,而杨霖脸皮比城墙还厚,成天跟手下那帮臣属们道歉赔不是比喝凉开水还频,压根算不得什么事。不过一来那时候他事多总是阴差阳错的没倒出工夫,二来这货也很奇怪,有时候面子贱的一文不值,有时候发了神经又金贵得不要不要的,不知怎么的就是对老郑家拉不下脸来。郑善果在东都数次托人求见他都避而不见,还差点绑了人家的票就是如此。结果人家老郑家不计前嫌,拼着数百年的家业不要替他扛了这么大一个雷,你说他哪还有脸跟人家继续装大爷?
杨霖被吓得不轻,郑元寿倒乐了,他发现郑善果所说果然不差,这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家伙。
“杨将军……老夫听说您既是我大隋右备身府骁果军的果毅郎将,又在瓦岗称王,那么老夫冒昧的问一句,是该称呼您杨将军呢还是殿下?”
“呃……郑公您就别拿小子开心了,小子脑袋上不管顶个啥招牌,在您老面前都是后生晚辈,哪敢在长者面前妄自尊大?您就是称呼小子阿猫阿狗,小子也得心甘情愿的受着。您可千万别跟小子客套,会折小子的寿数的。”
“呵呵,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僭越了。老夫还有一问,将军为何对老夫前倨而后恭啊?”
“郑公郑公,小子错了,真错了!您瞅瞅,这好几万人看着呢,小子再怎么不堪也是个领军之人,您怎么也得给小子留几分颜面。您且饶了小子,暂不提前事,等咱爷俩找个地方关起门来,您老要打要骂小子都老老实实受着,您觉得怎么样?”
“哈哈,善果啊,你说的没错,这个小子果然有趣!也罢,老夫就不提前事,要不就说说今事和后事?”
“要不咱爷俩先进了城再说?这地方风大,而且疫气甚重,万一再伤了您老的身子,小子就万死莫恕了……”
“别介,就在这儿说!逝者为大,有些话老夫不对着这些死者还真说不出口。”
“得嘞……郑公您老请讲,小子洗耳恭听。”
“你打算如何处理荥阳之事?”
“这个……如今荥阳百姓中伤病者甚重,急需救治,而且这尸积如山的,就算小子马上下令掩埋消杀,也难保不会疫病四散。所以小子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即从东都及周边调集人手物资,将荥阳百姓疏散到周边郡县暂居安置,然后加快掩埋尸体、清理水源河道、灭杀牲畜,以防疫情传播……”
“这事不用你操心!我郑家虽不比当年,又遭此大劫,但是根基犹存,区区小事何须将军劳心,我郑家便足可料理妥当。”
“这可如何使得!小子为官一方,守护子民不力就不说了,连这善后之事都要劳动郑公出手,还有何面目在此立足?此事万万不可!”
“此事勿须再议!老夫已下令荥泽、汜水、原武等地郑氏族人筹集车马衣食,两日之内便可开始转移百姓、安置死者、重建荥阳。将军勿须担心此事,老夫要问的也不是此事!”
“这……小子明白了!”
“呵呵,你明白什么了?”
“军情紧急,待小子先拿下王世充这狗贼替您出了气,回头便传令东都,废除《地契置换令》、《授田令》和《免税令》三法,还您老人家一个公道……”
“别介!老夫说的也不是这回事。而且老夫要告诉你,此战之前,老夫已经召集全城父老,当众焚毁我郑氏留存的旧地契,那些田土已经名正言顺归于荥阳百姓名下。即便田主已殒于此役,也应由子孙亲族继承,即便全家死绝,这些田土如何处置也是你的事,与老夫无关,也绝不沾手!”
“那……要不这样,小子也有一大堆难题需要郑公您帮忙。您看啊,小子根基浅薄,又新得东都八郡之地,实在是缺人手啊!您看您和贵族能不能出山帮小子一把?比如说郑公您吧,德高望重又博学多闻,堪称一代硕儒,而越王杨侗那小兔崽子呢……呃,郑公您别见怪,那小子管我叫姐夫,跟他随便惯了——咱们接着说哈,那小子爹死得早,又被段达那帮混球给带坏了,急需管教。所以小子可以向陛下请命,加封您老为荥阳郡公,加太傅衔,专门替陛下拾掇杨侗那小子。还有贞隆公(即郑善果——作者注)您老也是国之栋梁啊,怎么能这么早就幽游林泉哪?正好我身后这小子,也是我的大舅哥长孙无忌总是抱怨兼职过多,那就委屈贞隆公屈就国令一职,总掌东都八郡机要之事如何?还有小子那里的各部、寺监缺一大堆的侍郎、郎中、主事什么的,您老手头有没有什么好的人选,替小子选几个呗?”
杨霖心虚、胆颤,所以也豁出去了,一大把的官职跟不要钱似的撒出去,就看老郑好的是不是这一口了。要是还对不上老郑的胃口,他可彻底没辙了,难道还要他把兵权和混事王这个头衔也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