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再见到安伽陀问的第一件事,还是关于那首《桃李章》。
上次杨广问到这个问题时,安伽陀给出的答案是“当有李氏者应为天子”,并建议他杀掉所有李姓之人。当时杨广认为李姓乃是天下大姓,先不说李氏者何止万千,又如何杀得尽,便是杀得尽就能杀了,这不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添乱嘛?而且当时杨广正意气风发,压根不相信铁打的大隋江山有倾覆之虞,虽然还是动手宰了李浑、李敏等人,却也把安伽陀撵出了东都。
如果上次还有些戏说的味道,那么这回情况就不一样了,杨广很想从安伽陀口中知道他这颗大好头颅,到底谁人可以斫之。
不过这回安伽陀却沉默了,杨广耐着性子等了几天,最后心急火燎的都要砍人了,安伽陀终于开口了。
“陛下,《诗经》有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汤之《盘铭》又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先贤之道言犹在耳,草民以为那《桃李章》之谶言于今日之大隋有如昨日之黄花,再去计较已然毫无必要。”
杨广一听这话就有点来气:想当初是谁说要尽斩天下李姓之人来着?怎么转眼工夫你一口大白牙上下一碰就不认这码事了?你这个王八蛋知不知道因为朕斩了李浑李敏而惹出多少麻烦?得罪了多少关陇世家?
这要是换成一年前的杨广,说不定当场就能拔出剑来把这个神棍给砍喽。不过此时他无疑还有更为关心的事情,所以杨广强按怒气,叠声追问道:
“依卿所言,是不是李渊、李密这等乱臣贼子就不足为患了?”
安伽陀神色不变,却全然不顾皇帝满脸的期盼和焦急,断然摇头道:
“草民不知。”
杨广这下可是彻底怒了。怪不得历来凡是求仙问道的皇帝最终都没个好下场,原来这帮神棍就没一个靠得住的!放在平常一个个的把自己的能耐夸得天花乱坠,张口闭口天道、轮回之类虚头巴脑的鬼话,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连朝堂上那帮笨蛋都不如,朕真是病急乱投医,居然真信了他的邪!
杨广拍案而起,手都握到剑柄上了,这时候那个老牛鼻子安伽陀又慢悠悠的来了一句:
“草民虽愚,但亦知大隋运势变矣,只是百思不得其故,因有此言,非是有意轻慢陛下。”
杨广一下子就愣住了。
大隋的运势变了,这事他比谁知道,因为他一向以来的好运气似乎从去年开始就用尽了。他的好运气没了,大隋的运势能不变吗?大隋就是他杨广,他杨广就是大隋,这两者根本不用分,也分不开。
杨广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他的运势都跑哪去了,安伽陀虽然说他也不知道,可是杨广毕竟还是看到了一线希望,所以拔剑的手一拐弯就端起了一杯酒,也不喝,就那么默默的等着安伽陀给他解释。
伴君如伴虎真不是吹的。安伽陀的小命暂时保住了,神色也更加从容,干脆放肆的离席而起,迈着方步侃侃而谈:
“草民虽为方士,一心修道不理俗务。但是修道首在修德,为何草民当初罔顾亿兆生灵,做出劝谏陛下杀尽天下李姓之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魏人李康曾云‘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战国策》亦言‘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之常数也。’这等言论草民此时说说也就罢了,放在两年前又当如何?草民修行是为了长生,可不是为了送命,故此危言耸听,还望陛下宽恕草民谄君、欺君之大罪。”
安伽陀名为请罪,可也没看出他有半点的诚惶诚恐,而杨广也毫不在意,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安伽陀成功的勾起来了。
“卿既知罪,为何当初仍要那般作为?”
“回禀陛下,人皆言草民善断谶言、符语,实为大谬。昔秦时有谶‘大楚兴,陈胜王’,实则如何?‘陈胜王凡六月’而已。汉末黄巾贼冒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之谶为号召,除了闹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外,并无灵验之处。类似之说不胜其数,草民对此深恶痛绝,岂能再操持此邪术招摇撞骗?那《桃李章》用辞粗鄙,前言不搭后语,意指含糊,与天时、命理、气运皆无关联,除非有心人意有所指,否则草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玄机。
然则草民夜观天象,惊见帝星暗淡隐偏向东南,而破军则异光大盛有冲凌紫微垣之势,似有兴替之相。欲破此命数,唯中宫以静制动,任凭八方风雨我自岿然不动。而东都居天下之中,北靠邙山千年龙脉,周有四水环绕,形胜固险,四通八达,居中可应天下,只要陛下居此不动,便可安渡此劫。”
“安卿当时为何不说?”
“其时陛下雄心万丈,草民人微言轻,此话便是说了,除了坏了草民的性命,还有何益?”
杨广不禁黯然。不错,两年前的他正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准备东征,并企图借此一举挖空山东士族的根基。当时此议在朝堂之上反对者众,被他毫不客气的训斥的训斥,贬斥的贬斥,连脑袋都砍掉了好几颗,安伽陀就算劝谏他,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依卿之言,朕便是应了此劫?”
“这便是草民方才所言的不知之事了。草民上次陛见之后不足一年,一夜偶观天象,突见那冲凌紫微垣之破军异光不见,骤然转趋暗淡。帝星虽然位指东南,却摇而不坠,隐有扶摇复勃之势,而贪狼、廉贞二星则取代破军,虽光芒大作却并不炽烈,星芒飘忽不定却无煞气,其意所指让草民百思不得其解。草民连续观星月余,虽小有所得,但其中却大有可推敲之处,故此草民献丑不如藏拙,更不敢欺君,只得直言不知。”
一听说自己似乎要转运了,杨广立刻来了精神,竟然不顾尊卑的对着安伽陀深施一礼,连称呼都变了:
“还望先生教我。”
这下子安伽陀可不敢再托大了,赶紧跪伏于地,连称不敢。
俩人客气了半天,安伽陀可算把他的研究成果交代出来了。
按照安伽陀的说法,破军之变很可能意味着那位可能是皇帝的最大对头出了什么意外。这种事情在他看来并不意外。秦末之项羽、汉末之曹操、魏末之司马懿其时均以客星之位侵凌中宫,然则最终主客易位之事并未因此成真,起码在当时没有实现,这就是所谓时也、运也、命也。而帝星与贪狼、廉贞二星的异常变化很可能表明大隋有中兴之兆,只是这一位还是两位的中兴之臣当前并未现于幕前,可能是心志未决,可能是尚隐没于凡尘,也可能是时机未到,更大的可能性是尚未与杨广这位明主风云际会。至于杨广再想问点为什么,安伽陀就一概不知了。
杨广本来对大隋和他自己的前途已然绝望,安伽陀的这一番捕风捉影甚至可能是凭空捏造(就是俺闭着眼瞎编的——作者注)的说辞,给杨广的感觉简直就像是无尽黑暗中的一点光明,哪怕明知道这就是个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他也要不惜代价的试上一试。
从此,杨广就天天跟安伽陀躲在迷楼里边研究这个“天命”,琢磨谁是他的中兴之臣,怎么才能找到这个大救星,好好的跟他风云际会一把,把其他的什么事都抛到了后脑勺。杨霖?他记得虞世基好像跟他说过那么一嘴,可是当时他满脑子的中兴,对这么个小人物怎么可能放在心上?既然他愿意去跟那些烦人的突厥人掐架那就让他去呗,赏个小官又无关大雅,只要能让他耳根清净,别耽误他一门心思的研究大隋中兴就行。
杨广这个对于任何能够威胁到他、阻碍到他的人下手都绝不留情,堪称心如铁石,哪怕这个人是他的至亲至爱之人。但是对于那些毫无威胁又是亲近之人他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比如说像尧君素、宋老生这样的忠心耿耿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老臣子,尽管屡屡顶撞于他还不知悔改,把他气得鼻子不知道歪了多少次,可顶多也就是打顿屁股也就消气了。至于说像虞世基这样的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忠诚度说不上多高但是胆子绝对没有,才华看上去还不错的臣子,他也是很宽容的。老虞这回犯的错往重里说就是欺君之罪,就算说他大逆不道也搭得上边,可是杨广并不打算就这么的把老虞一刀砍喽。
所以他也不等亲信大宦官王缠把证据呈上来,便斜着眼睛看着吓得快尿裤子的老虞道:
“你现在知道了那杨霖乃是枭逆遗子,又当如何处之?”
虞世基继续叩头如捣蒜:
“但凭陛下吩咐,微臣无所不从。”
“朕问你怎么办!”
“这个……”
老虞有点犹豫了。他跟在这位皇帝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对这位的脾气也算得上摸清了七七八八,听这口气好像是不准备重处他了。老虞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犹疑,他很清楚皇帝的意思,发兵讨逆这种不费本钱的话说出来也容易得很,可是这事好说不好办啊?谁发兵去讨杨?这事肯定轮不到他老虞,不是张须陀就是王世充,看这架势皇帝很可能属意王世充。且不论王世充这个王八蛋恩将仇报、坑了他一把这笔账怎么算,心眼不大的老虞现在肯定不想让王世充得这个逞。而且不管是谁,这个逆就那么好讨?杨霖就那么好对付?而且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江都四面是敌,一个差错便是万劫不复,要是讨不成逆反被人家讨了咋整?
“陛下,这事……微臣以为还得从长计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