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袁这次出山,老袁虽不敢大张旗鼓,却也颇费了一番苦心,在河东各大庙观遴选了百余忠心耿耿又身有长技的道士随行。话说这年头世道不靖,将大把的人才逼得不得不避身世外,所以道家不仅有的是擅长驱邪招神、扶乩符箓、炼丹风水等老本行的弟子,精通匠作冶铸、机关消息、行医采药等百家百业的专业人才也有不少。这回小袁既然打定主意不单靠装神弄鬼打动杨霖,老袁便满足了他的要求,给他提供的基本都是这方面的专才,而且还大都是些年纪轻轻、尚未出人头地的二、三代弟子,不愁小袁压不住他们。
所以老房一提到疫病,小袁的脑子里就蹦出一个人的名字,于是便信心满满的拍着胸脯把这个活儿揽下来了。
杨霖和王世充在荥阳头对头脸对脸的死磕,可把留在东都总揽大局的老房给坑苦喽。稳定后方民心民政、供给前方兵员后勤、跟四方不怀好意的诸侯虚与委蛇,还得赶紧收拾被杨霖和王世充打得稀巴烂的一个个烂摊子。尤其是这回不仅杨霖亲征在外,就连杜如晦、长孙无忌等能把他一把的人手也跑个精光,所有的担子都压在老房肩上,忙得他脚打后脑勺,一个月的工夫掉了快十斤肉。现在小袁主动提出为他分忧,虽然老房有点将信将疑,不过小袁毕竟有老袁的神仙光环加持,所以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下来。
安置百姓、供给衣食、战后重建这些事有荥阳郑氏大包大揽,老房也能提供不少帮助,还轮不到小袁操心。他就忙两件事,一个是处理尸体,另一个是除疫防疫。
让郑家和老房颇有些惊讶的是,这个有些跳脱、轻浮而且青涩,根本看不出身上带着什么仙气的小袁道长,居然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一丝不紊,虽然还是有不少军民因为瘟疫或亡或病,但情况还是远远好于他们的预料,至少疫情已经基本被控制住,荥阳将不再会是座人人避之不及的死城鬼蜮。
可是小袁的日子却过得很不爽。他虽是出家人,但袁家在道家那是什么样的地位——基本相当于俗世的七宗五姓!而且小袁是被老袁当接班人培养的,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长大,讲究的是肉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举手投足都是十足的贵族范儿,要不然将来怎么有资格出入豪门巨宅内、周游达官贵人间?
可是现在呢,每日往他鼻子里钻的都是让人闻之欲呕的尸臭,睁开眼看到的全是高度腐败、碰一下就化成一滩乌黑恶臭的汁液的残尸。每日忙碌其间的其他道士和民夫开始也受不了,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可是小袁却无论如何也麻木不了,吐得昏天黑地不说还大病了一场。这可不行啊,小袁在这儿的主要工作可不是埋尸体、撒石灰、发药水,而是设坛作法,驱鬼辟邪送瘟神,最终把他们在荥阳制造的这场功业系在道君名下的。这下好了,瘟神还没送走先把道君的代言人给瘟到了,这不是自砸招牌吗?
所以大家只好千方百计的为他遮掩,然后在情况相对较好的西城外搭了这座茅棚,再把小袁转移过来。每日早中晚的三次做法也改成了每日一次。不过即便如此,小袁还是病怏怏的打不起精神,十分后悔自己闲得蛋疼跑这儿来瞎折腾,早知如此还不如学他叔装神弄鬼呢。
结果小袁这一副倒霉相就被没个正形的杨霖撞个正着,还被他大肆调侃了一番。
对这位大金主,小袁再有脾气也得憋着,而且还得三蹦两窜的从茅亭中迎出来,对着杨霖稽首为礼道:
“无上天尊,对面可是东都之主杨子建将军?贫道袁天罡,不知将军大驾有失远迎,实为罪过、罪过……”
“得啦得啦,我知道你是神仙,跟我这个凡夫俗子还客气个啥?”
“将军慎言,这都是些愚妄之人以讹传讹,贫道道行浅薄,焉敢如此亵渎神灵……”
“都说你别客气啦。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在荥阳所救之人何止百数千数,在我看来,足以担得起神仙之名。”
这个杨霖看似没这个正经,但是对袁天罡的评价却是极高,让他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不少。这心态一稳,小袁的嘴就利索多了,毕竟老袁家遗传基因好,不能说全靠一张嘴忽悠出来偌大的基业,也差不了多少。
“将军谬赞,此非贫道之功,都是三清道君护佑、将军之威、荥阳百姓之功德所致。”
“三清道君?这关他们啥事,难道他们下凡啦,在哪儿呢?快让我也见识见识!”
“呃……”
对于袁天罡这个人,杨霖在前世就没少听说过他的奇闻异事,这回得见本尊自然很感兴趣。不过这货是越来劲越不正经,玩笑也开得荤素不忌。这要是换个人敢这样亵渎三清,小袁非跟他拼命不可,可是这位爷他惹不起啊,非但不敢惹还得捧着哄着。可就算小袁再牙尖嘴利口吐莲花,这话茬他也接不上啊!
可偏偏杨霖是个起哄不怕事大的,撵着小袁连连追问,都把他逼到墙角了。小袁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可一直生活在叔父的庇佑下,还算得上年轻气盛,所以脖子一梗梗,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不是胡诌吗,那我就八扯!
“区区小事何劳道君亲为,贫道每日早中晚三次设坛作法,以我道家至宝、三清所授之净心、净口、净身、净天地诸神咒加持,自可使荥阳瘟散疫消,解百姓之厄。”
“咦,居然这么灵?正好我这几天着急上火以致口舌生疮、食欲不振,还全身燥热不宁,你也给我念个咒净一净呗?”
“呃……将军此症只需以黄连、连翘、金银花、大青叶等数味药材煎水服用即可痊愈,无须贫道施法……”
“那不是见效慢嘛!你这既然有特效疗法就赶紧给我试一试,要知道我这一躁动起来,可就爱砍人脑袋……”
“这……”
小袁再能忽悠也架不住杨霖不讲理,而且都威胁上了……可是对那些神咒的效果小袁心里有数,更多的是能在精神上起到一些作用,而且信仰越虔诚越能见效……当然也可能不见效。可你看这货这副德性,像是个有虔诚信仰的吗?要是念个净心咒他就能安分,小袁早就想咒他一百遍了。
“还不念?再不念我就当你刚才都是胡说八道!不过就算你胡说八道也不要紧,毕竟活儿干的还是不错的,那就老老实实跟我说说你是咋干的?”
小袁这回明白了,原来人家早就看穿了他的老底,刚才是逗他玩呐。不过既然杨霖没有追究的意思,小袁心里也就踏实了,可是这些天来他就顾着装神弄鬼和跟空气污染作斗争了,这些技术性问题他完全不懂啊,结果没编几句就把杨霖给惹火了。
这下袁天罡只能老老实实的派人把真正主持具体事务的找来了。
结果这一等又是好半天,等得杨霖都“躁动”了,吓得小袁连连遣出好几拨人去催,才可算把这位正主给等来了。
远远的,杨霖看到一个须发散乱、身着一件脏污得看不清本来颜色道袍的道士被几个袁天罡派出去的弟子架着、推着、哄着,满脸不情愿夹杂着愤怒的神情,正吵吵嚷嚷的向他们走来。
“这位是……”
袁天罡一看情形不妙,想抢先一步向杨霖介绍一下这位老兄的来历师承,起码也得把控住这次会面的主动权,不能让这位老兄信口开河。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得很,这位老兄的脾气可爆着哪,而且犟得像头驴,谁的面子都不给,也就他这个当师兄的有时候勉强能管住他。
可是这回小袁也不灵了。他才一开口就被这个脏得不像样、臭得不可闻的道士打断了:
“如今荥阳疫情虽未蔓延,但染疾患病者何止千数?仅今日辰时始的三个时辰内,便又有三十余人殒命,三十多条人命啊!这还是贫道与诸道友日夜不离、费尽周折加以救治的结果。可就为了满足一个贵人的好奇之心,就将贫道强行从病患中带走,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耗时个把时辰吧?个把时辰啊!这中间又得有多少病患因贫道的这一走而枉死?全为一个贵人……就是你吧?就为你的一句话,便有至少数人因此而死,天理何在,王法何存,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脏道士不问缘由,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把杨霖给骂懵了。挨骂这种事他一点都不陌生,不管是皇帝还是李渊、翟让、屈突通等人没少骂过他,更别提老杜老祖长孙这帮人骂他简直就是例行公事,连他的老婆们都没少修理他。可是这些人要么他全不在乎,要么其实就是他跟臣属们一种比较特殊的交流方式,要么干脆就是打情骂俏。而像这样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破口大骂,而且骂得这么狠的,他还是头一回遇上。
杨霖被骂懵了,袁天罡被吓傻了,可是跟在杨霖身后的雄阔海、周大虎等侍卫亲兵就不一样了。杨霖平常大大咧咧的跟他们不分尊卑,也不跟他们讲主辱臣死那一套,可正因为如此,大家伙处得跟亲兄弟似的,较之一般的君臣、主仆关系不知道要密切多少倍。那可都是共过生死,在战场上替彼此挡过刀、挨过箭的过命的交情,这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又脏又臭的道士竟敢侮辱他们的主公、兄弟,那不就是找死吗?
一时间,杨霖身后拔刀声四起,转眼间那名脏道士就要白刃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