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夔和长孙弘从旁边的院子匆匆走进主院的时候,一个白胡子儒衫的大夫,带着背药箱的童子,正在孟珙家人的陪伴下,也急急走过来。
大夫来得快,大概也是这里距离繁华的御街比较近的缘故,几家著名的医馆都隔得不远,跑步过去,一会儿工夫也就能跑个来回。
大夫进去,又听进进出出的孟府家人说孟珙已经下不了地,正卧床休息,吃惊之余,两人就不便进去打扰了,于是就在孟珙居所的门口站着,低声说会话,等大夫看病出来打听一下消息。
孟珙的儿子孟之经,早上是陪父亲一起进宫面圣的,此刻也把房间让给大夫,自己站出来,心急如焚的翘首以望。
他和王夔长孙弘,倒是熟人,孟珙任命他为西川策应司都统制,负责将从京湖支援四川的粮食通过水路运往成都,跟两人常常打交道,彼此之间很熟络。
“孟大人到底生的什么病?”王夔向他打探:“昨晚上见他时还精神很好,一点没有生病的征兆,怎么才半天功夫,就得病了?”
孟之经脸上浮起一丝阴霾,道:“王大人,我父亲何止昨晚,就在今天早上出门时都神清气爽,念叨着不能让官家等我们,天不亮就出的门,健步如飞,五十多岁的年纪,比我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走得快。”
王夔一怔,愈发不解:“那孟大人,究竟是得的什么急病?为何一会功夫,就严重起来了?”
听他问起,孟之经脸上的表情更加的难看起来,略带激愤的颜色,把衣袖一拂,愤然道:“还不是为了国事!我爹这病,是生生被气出来的!”
气出来的?
王夔和长孙弘面面相觑,把孟之经拉到一边听他细说。
原来孟珙入大内,理宗在选德殿跟他见面,君臣二人,一聊就是一上午,孟之经在皇城内等待,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中午时分,宫里传下话来,官家要赐宴,留孟家父子吃饭,也摆在选德殿内,特许孟之经也跟着去。
孟之经大喜,皇帝赏饭吃,这是莫大的荣誉啊,宋朝皇帝跟文臣吃饭的时候多,跟武将吃饭的时候少之又少,对孟家来说,实在难得。
孟之经到了选德殿,看到孟珙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劲了。
自己的父亲满脸都是愁容,一点没有跟皇帝近距离交流的兴奋和高兴,早上那股兴致勃勃浑身都是劲的精神头也不见了,脸上都是疲态,仿佛上午他不是在跟皇帝聊天说话,是去外面跑马练兵了。
这顿饭吃得很好,御膳房的大厨水平不是盖的,凉热交替、荤素搭配,里外几十道菜,香飘大殿内外。理宗倒是客气,一个劲的劝他们多吃菜,还不厌其烦的详细介绍端上来的一道道菜肴的口味渊源,吃一口还不忘评价评价菜的好坏优劣,态度和蔼、礼遇有加。
孟珙却吃得如鲠在喉,浅尝即止,闷声不出气,理宗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情绪不佳,依旧谈笑风生,说些君臣之间的闲话。
但气氛的憋闷,还是能很轻易的感觉出来。
孟之经不敢造次,唯唯诺诺的替父亲答应了些理宗的话头,理宗又问了孟之经的一些情况,开口勉励,然后这顿饭,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了。
给孟之经的感觉,这顿饭,有点像理宗安慰孟珙的手段,但效果不大好,孟珙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一点没有领理宗的情。
两人之间,在上午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回来的路上,孟珙只字未提。
只不过一进家门,孟珙就“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猩红的血溅在雪白的影壁上,宛如冬日绚烂的梅花。
说完这些,孟之经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爹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是小心眼容不下气的人,在宫里,必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又无法宣泄,憋在心中,才最后吐血而病的。”
在宫里受了憋屈。
那就是受了皇帝的气了。
王夔默默无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给你点气受,臣子除了忍受,难道还要跟皇帝赌气吵架吗?
但是,是什么样的气,才能把纵横沙场的宿将孟珙气成这样呢?
三人站在院里,唯有抬头望天。
在沉默中焦急的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白胡子的大夫终于出来了。
三人围上去,把大夫领进另一间屋子里,坐在桌子边,老大夫一边摸笔砚出来写方子,一边无比严肃的对孟之经道:“孟大人这次,得的是气息郁结的病,因事起气,一时间无法排除,堵在胸腹间,梗阻了经脉,加上经年在外征战,有些病根,一并发作,所以这场病来得急、来得凶!”
孟之经惶急,道:“那如何办?”
老大夫提笔写字:“我开个方子,抓些通气脉、疏筋道的药,先吃几天看看,这病贵在心胸开阔,病人切记不可着急上头,最近也不要操劳多事,否则病情顷刻就会加重,到时候华佗再世也回天无术。”
孟之经连连点头,替大夫磨墨,此刻外面进来一个仆人,向三人道:“老爷请王大人和长孙大人进去。”
叫我们进去?王夔和长孙弘眉头一拧,心知孟珙必是有要事要交代,抬脚就要走。
大夫抬头看了三人一眼,又低头写字:“孟大人不可多说话语,以免气血上涌,加重病情。”
两人点点头,跟着来的仆人,来到孟珙的屋子。
屋子不大,一张拔步床占去了空间的一半,另外一半,留给了一张大大的书案和一个兵器架。
在卧室里面摆放兵器架的,整个大宋无数臣子恐怕只有孟珙这样干了。
孟珙躺在床上,空气中还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孟珙的夫人坐在床沿上抽泣,手中握着一张洁白的丝巾,包着大滩的血。
“你先出去,我跟两位大人,说点事。”孟珙的眼睛半眯着,见王夔和长孙弘进来,勉强的撑起身子,用虚弱的声音,对夫人道:“让他们都走,不要守在门口,这么一会儿,不碍事的。”
跟孟珙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夫人迟疑的站起身,朝王夔和长孙弘福了一礼,两人慌忙还礼,目送她走出门去。
“坐吧。”孟珙的声音又响起来:“让二位见笑了。”
他自嘲的笑了两下,笑的时候牵动了心口的某个部位,又引发了剧烈的咳嗽。
王夔急忙扶住他,用手抚摩他的背,孟珙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这样,喘息一阵道:“戎马一生,没想到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唉,岁月不饶人呐。”
长孙弘没有坐,而是站在床前,皱眉看着这位昨天还神采飞扬的战神,心里不禁感叹,人的生命,有时真的是靠一股子气养着的。
“孟大人休要这么说,你今年才过知天命之年,春秋正盛,再为国效力二十年也不嫌多。”王夔劝慰道。
“为国效力……为国效力……呵呵,只怕有心杀敌,而无力回天啊。”孟珙摇摇头,又笑了一声,这回还好,没有引发咳嗽。
他把王夔的手捏在手心里,用仿佛一瞬间老去了十年的眼睛盯着王夔和长孙弘,肃容道:“两位镇四川,关系国家西边国运,一旦有失,大宋必将立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江南稳,靠的是两淮。两淮稳,靠的是京湖,而京湖稳,则靠的是四川,牵一发而动全身,能求变可震寰宇,两位的责任,很大啊。孟珙在这里,拜托两位了,切记以国家为重、以社稷为重,尽心尽力,不要让宵小之徒,破坏了四川大局。”
王夔看着他不再闪亮、却带着一点浑浊的眼睛,担忧的道:“孟大人放心,有你在京湖坐镇,四川稳如磐石!”
“我坐不了镇了。”孟珙的身子软了一下,靠在了枕头上:“今天上午,官家已经说了,我那套收复河南的方略,太过冒险,容易激起北面恼怒,给蒙古人南下的借口,不可取。而我久镇京湖,年老体衰,应该换一换位置,辞仕归乡,安享天年了。”
“什么?!”
王夔几乎被惊得站起身来,脱口而出叫道:“官家要大人归乡?这如何使得?!”、
“京湖一地,荆襄江防,是大人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驻防十军,也是大人亲手带出来的,没有大人,京湖怎么办?”
“大人虽现在患有小疾,举手间就可治愈,怎么会是年老体衰?黄忠七十尚可带兵,廉颇六十顿食三斤,大人刚过五十,哪里老了?”
长孙弘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静静的看,静静的听,这一幕,他已经想到了。
孟珙闭上眼,又缓缓的睁开,看着床顶雕花的木板,轻轻的道:“文人治国,武将戍边,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原因。如果要论因由,我带兵太久,镇戍太长,可能就是吧。”
“大宋立国,武人当枢密使的,少之又少,前有史嵩之当了枢密使,很多人就看不下去,如果我再在京湖坐久一点,枢密使的位置,必定有我的份。”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悠悠之口,官家听得多了,也会生疑。”
他叹口气,眼睛里的神采,愈发的暗淡了。
“这天,就要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