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与如之率队快速穿过山谷,从另一侧马岭峪口冲出之时,便被眼前的景象陶醉了:
目力所及,远至天边云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之上,缀满郁郁葱葱的农田,齐腰的青纱帐,在晨风中轻轻摇荡,阳光照耀之下,如碧波荡漾的海洋。
七色的霞光交相辉映,空中薄雾飘渺,轻纱一般笼罩,远处村舍之中,炊烟袅袅,鸡鸣狗叫,田里耕作的农人,不时大声吆喝耕牛,全然不知战争已至。
文锦勒马停住,忧郁地说道:“好一幅诗情画意,烟火人间,可战事一起,生灵涂炭,百姓何其无辜!真是怪了,我们讨宴檄文,传之天下,他们反讨檄文,也是天下昭昭,宴国竟未作战争动员,百姓完全是没事一般。”
如之在一旁说道:“太子征战多年,从未攻克原州,宴国百姓已经习惯了。”
文锦一想,确实如此,便迅速下令:“部队往前突出十里,控住峪口,等候主力到达,传令三军,不得擅自骚扰百姓,尽量不要踩踏庄稼。”
如之笑了笑:“不踩踏庄稼何其难也,也只能尽量了,将军请留意,不出午时,我军行踪必会暴露,五万大军看似不少,撒在这千里平原之中,也是狂浪孤舟,请将军早拿主意。”
文锦奇怪地看着他:“如之这是犯了什么毛病,你我均是主将,你还向我请示,你臂上伤势如何?“
说完,纵马起身,向平原腹地奔去,如之率队紧跟而上,笑着说道:“军马虽众,主事一人,臂上小伤,何劳将军挂怀。那日御前会议,如之若在帐中,必请愿皇上,随将军千里跃进,敌后纵横,此生有此一战,死而无憾!“
文锦温暖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催马前行。
十里之外,一片荒草山岗兀立于平原之上,文锦令全军下马歇息,以草岗为凭,结阵防御,等待后军。
午时刚过,后续四万大军便如黑云一般席卷而来,领头将军又矮又黑,却是一身敦实,纵马直至文锦三丈开外,滚鞍下马,疾步至文锦面前,便如黑塔倒地般单膝跪下,右臂平胸,敬了一个军礼,干脆利落禀到:“随州刺史普六茹.烈,向奋威将军报到!“
文锦奇怪地问道:“普六茹,这个山卑姓氏已经很少有人用了,想不到还真碰上一个。“
普六茹.烈笑了:“在下汉姓杨,将军就叫我杨烈吧。“
文锦也笑了,随即将其扶起,说道:“你是随州刺史,品级不比我低,为何执礼如此恭敬?“
杨烈这才说道:“皇上有旨。“
文锦与如之大吃一惊,便要跪下,杨烈忙拦住,说道:“皇上特意吩咐,不必行礼。“
随即朗声宣示:“慕华文锦、乞伏如之、杨烈,三人各带本部之军,合兵一处,由慕华文锦统领,此谕!“
如之随即对文锦双手一拱:“末将唯将军马首是瞻!“
文锦随即下令:“乞伏如之!杨烈!“
“末将在!“
“卑职在!”
“你二人若以下属居之,当心本将军瞧不起你们!“
如之哈哈一笑,也喝到:“慕华文锦!“
文锦一愣,答道:“何事?”
“你若以上级自居,本将也瞧不起你!”
三人纵声大笑,互碰右肩,结以兄弟,托之生死。
文锦忽然正色说道:“杨刺史,令军马就地歇息,我们三人在此小小会议一下。”随即招呼三人爬上山岗最高之处。
见二人聚拢,文锦问道:“两位大人,一路行军过来,有何感想?”
杨烈率先说道:“在下一路行军,并未作战,依在下看来,二位飞夺云栖关,骤然而至,掩耳杀之,颇有功效,一路并未见太多死尸。”
如之却说道:“在下与杨刺史所见,略有不同,我反而觉得太顺了,顺得有点假,当年我随安东侯,护卫太子攻取云栖关,那是何等惨烈战况!”
文锦徐徐吐出一口气,仿佛不甚其寒:“我与如之所见相同,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担心宴王在下一盘大棋,而我们正按他布好的棋局走子。”
杨烈不屑地说道:“二位将军多虑了吧,安东侯与大帅布置的方略并不冒进,而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下原州,绝不冒进,宴王谋略再高,有何能为?”
文锦笑笑:“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无论如何,详虑而决,临机不疑,目前来看,我军破了云栖关,处于千载难逢之绝佳位置,万不能因为小心猜疑,而错失良机,因此,我有三条措置,你二位听听。”
见二人凝神看自己,文锦便说道:“其一,分兵五千,控住云栖关通道峪口,我军便进退自如;
其二,派人回落州,向皇上、大帅和安东侯禀报我们的进展,以及我们的担忧;
其三,我军目前位置,正好处于原州与并州之间,其实极其凶险,我猜宴军可能意图之一,便是放我军进来,而后聚而歼之,因此,我军应尽快与大帅里应外合,拿下原州,只要原州在手,宴王再高的棋局,也无能为力。“
杨烈一拍大腿:“这三条都没什么说的,我军只带了七日军粮,若不尽快下原州,断粮之后,只能纵兵抢粮了。”
如之断然说道:“派人回落州联络,东西合围,直取原州,末将愿为先锋。”
文锦轻轻摇了摇头:“原州是宴国门户,坚城重兵,即使东西合围,也极其难下的。”
如之不解,问道:“那如何下?”
文锦便笑了:“当然要好好计议一下!“
吃过午饭,稍事休息,文锦派人率军五千返回马岭峪,统由申正、申义统领,务必控制云栖关通道,
而后率四万五千铁骑,狂风一般卷地而起,向平原腹地席卷而去。
苍穹之下,战事突起!
宴国百姓听着闷雷一般的马蹄,看着路上冲天而起的烟尘,惊惧不已,又不明所以。
一路宴军兵站哨卡,被一掩而过,一击而杀。
日落黄昏之时,大军冲上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正是文锦曾经走过,连结原州与并州的直道。
文锦命大军就地扎营,在此歇息过夜,并派士卒至附近村庄征粮食、征草料,并征集村夫民妇,为大军做晚饭,做军粮。
朔军军纪极严,绝不骚扰百姓,不偷鸡摸狗,不擅入民房,与村民交涉者,都是初通文墨的士卒,言明朔军东征,待拿下原州后,加倍赔偿村民损失。
村民虽然仓皇,并不恐惧。
第二日晨起,太阳未出,曙色微茫,轻纱笼罩之下,朔军营地悄无声响。
突然之间,鼓声暴起,马蹄声疾,随即滚滚乌云飘过,朔军数万铁骑,便像风一般消失在远方天际,只剩冲天烟尘,缓缓跌落尘泥。
骤然而至,卷地而起,却不是前往原州,而是直扑并州而去。
文锦率军疾驰,五十里之后便放慢了速度,见村落开始稀疏,知道已是原州与并州中间地带。
路过一片密林,足可潜伏十万大军,文锦与如之、杨烈相视一笑,挥手命大军停下,人可下马歇息,马不可卸鞍,原地待命,随时开拔。
杨烈不待文锦吩咐,便放出四面哨探,搜索方圆二十里之内人烟情形。
文锦便问伍国定:“昨日筹得几日军粮?”
伍国定答道:“加上已有军粮,足可支撑十日。”
文锦双手一拍,笑道:“甚好,十日之内,必下原州!”
又叫过段义,命其检查军马、士卒情形,如有受伤者,悉心照料,并大声命令:“父子不同军,兄弟不同阵,你再仔细筛查一遍,有无父子同在军中的?然后,叫元彪过来。”
如之不解,笑着问道:“将军为何嚼老妇之舌,父子不同军,兄弟不同阵,都是老生常谈,我为何将申正、申义留在云栖关,其意就是不让他们三人同军。”
申张在远处听见,眼眶微红,面露微笑,只沉默不语。
文锦笑着对如之和杨烈说道:“大战之时,拉拉家常,说点老妇之言,比之豪言壮语,更能抚慰士卒之心,他们远离父母,此时,你我就是他们父母,稍安其心,他们便能直面生死。”
伍国定笑道:“算了吧,将军,你比我还小着一点,还想给我当父母,你还不如像从前一样,打仗前在地上搓一把泥土,看着更带劲。”
众人莞尔一笑,文锦也笑着斥道:“匹夫!这是宴国之土,岂会护佑朔国之军?”
此时元彪已奉命来到,文锦见他脸色苍白,嘴唇似乎微微发颤,笑着问道:“第一次作战?”
元彪点点头,段义随他一起过来,奇怪地问道:“昨日取云栖关之时,你何其勇猛!为何今日怕了?”
伍国定笑着说:“算了吧,都像你,黑狱里讨罪囚便宜吃,你不是连将军都敢揍吗?他这叫晕阵,昨日取云栖关,凭着无知无畏的勇气,硬撑的,今日想起来,后怕了。”
段义见他揭自己老底,大怒,便要呵斥,文锦挥手止住了,转身对元彪说:“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说的,你没给他丢人。”
一番抚慰之后,士卒情绪渐渐活跃,阵中逐渐响起嘤嘤嗡嗡聊天的声音,如之见状,徐步向申张走去,杨烈也缓步踱至士卒中间。
日头开始偏西,四面哨探逐渐回报,方圆二十里,几乎没有人烟,只东北十五里之处,有一个不大的村庄,夏日午后,都在家中歇晌,无人出来。
众人大喜,文锦将手一挥,大军立即向密林之中隐去,不到一刻,大道上已了无人影。
随即,几十名身手敏捷的士卒又从密林中跑出,从直道开始,将人马痕迹,一一清理干净,又将被压伏的杂草,一一扶直。
文锦在林中下令,从十里之外,开始放置暗哨,若有人来,如不进树林,则放任不管,若有人进树林,即行控制,待战后放归。
……
……
云栖关狼烟一起,坐镇并州的慕华若离便知云栖关已失,无论狼烟是何人所放,云栖关肯定是丢了。
他来到木图前,久久注视,陷入深深的沉思,朔军从云栖关入,必从马岭峪出,马岭峪在原州与并州中间地带,朔军意图为何呢?
蹙眉思索良久,他突然展颜一笑,沉声叫道:“传令兵!”
“在,请大千岁下令!”
“传令原州太守,若朔军攻打原州,坚守不出,援军两昼夜便到,若朔军奔袭并州,让他亲率两万军马来援,记住,朔军若不进攻,我军也不进攻,只遥遥尾随,若朔军进攻并州,则一鼓作气扑上来,与并州守军合围,半日之内,务必剿灭朔军!”
“得令!”
“慢,你如何传令?”
“禀大千岁,城中已盛传,朔军攻陷云栖关,在下思之,朔军之意,不在原州,便在并州,我若从直道传令,或许迎头碰上朔军,因此,在下将从小路前往,虽然路途稍远,在下不敢耽误军令,日夜兼程,两日之内必定传到。”
“好!晓事,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在下牛孔。”
“甚好,战事一起,行伍联络极其重要,从今日始,你升中军校尉,给你一百人,好好操练,专一负责军前传令之事,去吧。”
看着牛孔走远,他又对身旁亲兵令道:“命并州文武官员,来我帐中会议。”
……
……
原州太守慕华询得报云栖关丢失,惊疑不已,随即有村民来报,有一支大约五万人的朔军队伍,已经奔袭并州而去。
他虽然狐疑,并不恐慌,这么多年与朔军对峙,虽是文职,他已历练出武将的脾性,便有条不紊,一面派人向落州前哨打探朔军动静,一面派人向并州中军禀报。
落州前哨回报,朔军并无异动,他反而心中不安,这偷袭云栖关的五万朔军,其意在何处?五万大军暴露于广袤的平原上,宴军只要两头齐出,一日便可剿杀。
若我是朔军统领,必定回身直扑原州,内外夹击,在并州援军到达之前,拿下原州才是正理,可他们却直扑并州而去,反而陷入我军两头截杀的处境,真是怪煞!
正迟疑不决,并州传令兵到了,慕华询一听命令,当即吓了一跳,按照命令要求,自己需马上提兵两万,解并州之危,可原州总共才四万兵马,自己亲自提走两万,若朔军此时来攻,原州能坚守待援吗?
可大千岁命令极其清晰,没有任何模糊的余地,他想了一下,大千岁之意图,必定是想尽早扑灭入境的朔军,再收复云栖关,堵住漏洞,才是万全之策。
想了又想,军令不敢耽误,宁可丢城,不可抗命,他叫来守将,仔细吩咐一番,便亲自带兵两万,出城直扑并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