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见皇帝逐渐安静,缓缓松手,瘫坐地上,互相看着对方,仿佛看见世间最恶毒的魂灵。
宇文化成喘着粗气,拭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嘴角微微抽动,想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却猛然惊醒,弹跳而起,便在房中四处翻找,
二皇子反应过来,也一起寻找,
一无所获!
眼光,定在了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皇帝的身体。
仿佛有无边的法力,二人都不敢靠近。
快到子时,已不容犹豫!
宇文化成深吸一口气,心中一横,快步走到榻边,便在皇帝身上上下摸索。
终于,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不可思议地缓缓举起右手。
传国玉玺!
二人相对无语,泪流满面,继而疯子似的纵声狂笑。
稍顷,宇文化成止住笑声,突然拉起二皇子,快步走了出去。
门外,雪落无声,无边的寒冷。
鄢妃,伍国定,还有游魂似的秃发玄,静静地看着他们,恍若看着异界之人。
身后,是黑压压的军士,
狼贲卫警惕,
熊扑卫凄然。
宇文化成高举右手,朗声大喝:“皇上驾崩,已传位二皇子,此乃传国玉玺,众人向新皇下跪。”
说完,将玉玺交到二皇子手中,急退几步,庄重地跪倒,行三跪九叩大礼。
口中高呼:“臣宇文化成,叩见皇上!”
伍国定见他率先跪倒,深恨自己反应迟钝,忙高举宝剑,向身后振臂一呼:“狼贲卫,跪!”
一片黑压压的跪倒之声,
如被砍伐的森林。
宇文化成看着形如木偶的秃发玄,突然怒喝:“左兵卫,你敢不向皇上下跪?”
秃发玄一颤,像被吓醒的孩子,木然跪了下去。
身后,熊扑卫军士插烛一般,跪倒一片。
看着眼前黑压压跪倒的人群,二皇子仿佛站在群山之顶。
有无上的荣耀,也有孤独的飘摇。
无论如何,我现在是皇帝!
争斗,
彷徨,
苦心孤诣,
惊涛骇浪,
杀太子,
杀父亲,
弑皇帝!
最终,
我赢了。
可我,还是当年的我吗?
或许,这就是皇帝!
没有激动不已,
没有喜极而泣,
反而很平静。
仿佛,
这本来就是我的。
低头看了一眼传国玉玺,又抬头看了一眼深邃的夜空,目光落在群臣身上。
“众卿!”
他缓缓开口:“朕无德无能!先皇,却把这千斤重担,交给朕,朕始料未及,惶恐不已,”
停顿,仿佛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朕的年号,就用征宪罢。”
朕,先皇,年号,
早有准备!
宇文化成率先高呼:“征宪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仿佛一次地震,激起山呼海啸的声音。
征宪皇帝热泪盈眶,缓缓转身。
身后,站着鄢妃,
力挽狂澜的女人!
征宪跪下,虔诚叩头,泣道:“请母妃移步回宫!”
鄢妃早已潸然泪下,款款上前,扶起征宪:“皇帝起来,我说过,大朔的皇帝,只能是你,儿子,你不辱使命!”
却并不离去,笑道:“不,娘看着你们,完成史诗般的壮举!“
听她之言,伍国定陡然惊醒,竟不顾君前失仪,倏然起身。
双手打拱,躬身施礼道:“皇上,三皇子图谋不轨,企图弑君篡位,臣请将其明正典刑,以慰先皇在天之灵。“
宇文老贼,我总算抢先一步。
征宪沉吟,除了于心不忍,他更不愿担屠弟的名声。
“胡说!皇上未赐平身,你竟敢擅自起来!”
宇文化成怒声呵斥:“哪里是三皇子图谋不轨,分明是独孤不归受人指使,企图谋害三皇子,请皇上下旨,臣率人前往三殿下府中,平叛,救人。“
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征宪心中嘉许。
仰头沉思片刻,缓缓命道:“宇文大人劳累一夜,朕还有许多事要与你商量,平叛,就由伍将军去吧,传旨,让拓巴睿率羽翎卫军士,汇同伍将军平叛。
众卿,平身罢!“
“臣领旨!“伍国定恨恨看了一眼宇文化成,老匹夫,老子早晚撕碎了你。
带人去了。
鄢妃心中惊喜,让拓巴睿参与平叛,是一步极高的妙棋,他本是三皇子家臣,叛贼杀旧主,比谁都积极!
杀慕华文锦,自然就派伍国定!
却翩然走到秃发玄身侧,屈膝施了一礼,柔声道:“左兵卫大人,独孤不归是你师弟,你不去,恐怕无人降伏得了。“
秃发玄僵尸一般,魂魄早已飘到九天之外,脑中毫无意识。
听鄢妃嫣然之语,起身,扭头向外走去。
永巷路口,却看见了怒目而立的伍国定。
对面,站着脸色铁青的宇文疆。
宇文疆身后,不到一百名熊扑卫军士。
送三皇子回府,宇文疆又加强了府中防卫,便返回皇宫。
却在宫门,发现被杀死的校尉,宫门空无一人。
头皮发麻,浑身一紧。
宫变!
显而易见的结论!
两个选择,
其一,即刻入后宫,护卫皇上;
其二,去宫外,熊扑卫营中,集结行伍,入宫平叛。
第二项被立即否决,因为,
他没有圣旨,也不是左兵卫,无权调兵。
没有犹豫,跨步便向后宫走去。
关键之时,他没想到,其实,还有第三项选择:
去三皇子府中,加强防卫,
或者,保护三皇子逃走,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路毫无阻滞,收容了落单的熊扑卫军士,便在永巷出口,碰上了带兵出宫的伍国定。
对峙!
随即,面无表情,如同死人一般的秃发玄出现。
情况不明,但伍国定,绝对不应出现在此地!
宇文疆脚尖轻点,身形疾起,挺剑直刺伍国定。
伍国定知道自己远非对手,只能出奇招,竟不躲,也不格挡,却是挥剑直刺。
以命搏命!
宇文疆侧身,以胸贴剑,御剑侧行。
左掌,直扣伍国定面门。
天地尽黑,
伍国定的世界,仅存一只硕大的五指山。
双眼一闭,
妈的,这么倒霉吗?
背叛,投靠,杀主,谋反。
赌博成功,
死于意外?
伍国定已经踏入鬼门关。
宇文疆忽然后背一凉,随即便是刺痛,
剧痛的感觉星火燎原般,袭遍全身。
力道尽泄,左手垂了下来。
落地,胸前多出一柄剑尖。
回头,
袭击的方位,来自秃发玄——自己从不设防的方向!
宇文疆倒地,
满天星光熄灭,
他缓缓闭上眼睛。
……
……
府中被围之时,三皇子明白了一切!
自己,赢了九成,输了一成,最后一成!
可是,一成定胜负!
却是游戏规矩!
时光流逝,
不可逆!
命护卫放弃抵抗,退回府中,召集所有人至正殿阶下,举烛!
“本王是皇子,自当如皇子一般死去,所有人放弃抵抗,不要做无谓牺牲。”
站在阶上,三皇子发布最后一次王命,
却徐徐步下台阶,来到独孤不归夫妇面前。
眸中,已是泪眼盈盈。
“皇兄夺位,我必须死,本王或许能以死救家人,却救不了大侠夫妇。”
“我知道,新皇帝要掩盖真相,只能是我挟持殿下,他派兵平叛,混乱之中,我杀死殿下,他们杀死我,为殿下报仇。”
独孤不归慨然说道。
权力的游戏,大抵如此!
湘柳嫣然一笑,美丽的脸庞在烛光下熠熠生光。
视死如归的女子,有一种格外的美丽。
“殿下可知?”她从容道:“最初入府,我们是受人之托,来刺杀你的!”
“何人所托?“三皇子倒吃了一惊:”为何不动手?“
独孤不归看着妻子,心痛如绞,生死他已看透,可他是男人,毕竟放不下湘柳。
“殿下志在天下,与我二人志同道合,我们是有缘之人,为何要刺杀你?只是,辜负文锦托付!“
独孤不归笑道:“能与殿下同赴生死,是不归的荣幸!“
泪,顺着三皇子脸颊,无声淌下。
默然无语,对着不归夫妇,拱手,深深一揖。
回身,大声吩咐:“开门!“
耀眼的火光之中,三皇子缓缓走出。
“你们,谁是统领?“
平淡,从容。
不是命令,询问而已。
伍国定看了看秃发玄,秃发玄谁也不看,又扭头看拓巴睿,
拓巴睿漠然,意思很明显,你看着办。
“嗯,说,说罢,何事?“
伍国定无奈,竟有点口吃。
“三条!“
三皇子从容道:“其一,我可以死,但必须以我的方式,其二,放过我家人,其三,若不答应,我们抵抗至死。“
简单,落地有声。
文弱书生,天地豪情!
伍国定惊骇不已,三生三世,自己也修练不到如此气质!
突然想到自己使命,便答道:“其他人可以,你两个儿子、还有独孤不归,不行!这是圣旨!“
三皇子脸色苍白,眸中渐渐雾气弥漫,
虽早有预料,可一旦来到,还是无法承受,
生在皇家,这是代价。
独孤不归愤怒至极,对三皇子沉声道:“殿下,我护着你们杀出去,我有两成胜算,何不放手一搏?”
三皇子轻轻摇头:“不要再累及无辜。”
回身,牵出两个儿子,在火光之下站定,让对方验明正身。
弯腰,脸贴近儿子,柔声道:“怕吗?”
大的六岁,小的,四岁。
望着父亲,眼中,无邪,
“父亲不怕,孩儿也不怕。”
声音,稚嫩!
“好儿子,我们去找皇爷爷。”
三皇子拔剑,独孤不归轻轻阻止。
“非得如此吗?”眼中含泪,平生第一次。
三皇子缓缓点头。
“我来!”不归轻语,双手分别放在孩子头上,扭头看向深深的夜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喃喃道:“好孩子,我们回家。”
双手使劲,力道轻吐,
孩子们倒在不归怀中,沉沉睡去。
三皇子慈爱地看着儿子,
拔剑,横刃,
心中默念:“父皇,儿臣来了,母妃,儿子先走一步!”
拧身,
鲜血激射,一道绚丽的彩虹!
独孤不归放下孩子,起身看着秃发玄,脸上竟带着笑意,调侃道:“师兄,我们破了师傅遗训,没入红尘,终归不得好死,看师弟面子,留你弟妹一命如何?”
怕秃发玄否定,他宁愿带着悬念,忽然胸口紧缩,自己闭了气,
倒地。
一代大侠,去了,
朝闻道,夕死可以,
他,得道了!
湘柳脸色平静,轻轻坐在不归身边,回家一般。
“我的命,当然跟你一起,何须留给别人?”
与不归并肩躺下,就此睡去。
天地寂静,雪落无声,
一缕清风,抚着积雪,羽化而去,
风中,有孩子的笑声。
伍国定僵直,
军士肃立,眼中愤愤不平,悲愤莫名!
拓巴睿寒彻入骨,突然暴喝一声:“不屠干杀尽,等他们报仇吗?”
便纵马前冲,
眼前一闪,人影飘过,拓巴睿人头落地。
秃发玄出手,第一次。
伍国定心胆俱裂,怔怔地看着秃发玄,
一张白得透明的脸,一双孤坟一样的眼。
没有一丝活力,
死亡的气息!
死人!
秃发玄已经死了!
伍国定怪叫一声,
秃发玄笑了一下。
惨白的脸上,浸出七道血痕,
七窍流血!
坠马,死去。
死于魂飞魄散,
他,去何处轮回?
伍国定闭眼,睁开,
还是那个世界,并非身处梦境。
可为何比梦里,还要诡异。
抬头看天,
还好,天快亮了。
“留一千人,护住现场,本将军回宫请旨。”
……
……
鄢妃,现在是太妃,陪着征宪皇帝,静静地坐在皇极殿里。
听伍国定回报,才款款起身,走了出去。
并未回宫,却去了璧妃宫里,门外,命宫女原地等候,只身走了进去。
一身皇妃装束,璧妃肃然端坐。
“璧妃妹妹,外面闹他们的,我们该怎样,还怎样。”鄢妃轻语。
“是吗?”
璧妃轻笑,嘴角带着嘲讽:“我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我当然去找他们。”
说罢,不再言语,却诡异地看着鄢妃。
鄢妃毛骨悚然。
轻轻的,璧妃身子一颤,似乎往下沉了一点,随即脸色苍白,嘴角轻抿,仿佛入定一般。
眼睛,缓缓闭上。
她,服了水银。
鄢妃漠然,扭头走出宫去,
天边,一抹亮丽的晨曦,
雪后,大晴的日子,
征宪王朝,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