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韶竟然死在了清流一派......孔鹤臣的手中?!......”苏凌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边章。
边章点了点头道:“这也是在多年之后,机缘巧合之下,我从清流一派的口中得知的真相啊,虽然我现在深恨萧元彻,但这件事上,我的确误会了他啊......”
“至于为何那清流孔鹤臣一派,为何要杀许韶,其中原因......容后,边章自然会向苏凌你......和盘托出的!”
苏凌虽然想问许韶已然成了清流拉拢过去的人了,为清流办事,甚至触怒了萧元彻,为什么到最后,许韶竟不是死于萧元彻之手,却死在了他新主子的手中的原因,但见边章此时不愿细说,也就没有再问出口去。
“那一日春分夜宴,在我的追问之下,萧元彻这才将实情告知与我......"
"他说,那许韶现在已然天下知名,自己虽然能除掉他,但却抹不去他在天下人心中的大儒名士形象......而且,原本指望他能够替自己树立好的名声,却不想,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事与愿违,情势竟然背道而驰了......不仅如此,天子亦在言官和清流一派的蛊惑下,听信谗言,三天两头,下圣旨到充州,切责与他......”
边章长叹道:“说到这里,那萧元彻愁容满面,又对我说,若照此发展下去,他的奋武将军,充州牧都可能保不住了,若真到了这个地步,自身难保,又何谈起义兵,助天子,平天下呢......”
“我见萧元彻心忧如此,虽然并未立即说话表态,却在心中暗暗想了一个计划......”
“萧元彻可能也以为我也一筹莫展,说完那些话,也并未再往下说......直到,我忽地朗声大笑,告诉他说,兄长勿忧,弟已经想好了万全的良策......”
“萧元彻见我如此说,自然是半信半疑,却亦知道我平素便非夸口之人,只半信半疑地问我,计将安出......”
其实,这件事自边章口中说出后,苏凌也一直在暗中想着解决的办法,只是他实在对当时的情形不清楚,一时仓促,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闻听边章有万全之策,他这才拱手道:“前辈胸有锦绣,腹有良谋,不知前辈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呢......”
边章淡淡一笑道:“当时萧元彻也是这样问我,几乎与你的口气一模一样,而我却举起酒卮,并不急于献策,只对他说,兄请满饮此卮,饮后,可差人准备笔墨纸砚,兄只需等候一阵,我必将良策逐条写出!”
“萧元彻大喜,遂接过那卮酒,一饮而尽,神情更显豪迈,将酒卮掷于地上,而急唤下人准备纸笔......”
“于是红灯之下,我斟酌字句,详细将我所想的计策又从头至尾的考虑了一遍,这才伏案奋笔疾书,献了一策......策名《礼化三策》!”边章沉声说道。
“那萧元彻见我搁笔,这才迫不及待的就在当场一阅,不由的眉头舒展,鼓掌大笑,朝我拱手道,弟真乃国士也!......有此良策,何愁大晋寰宇不清!兄愿敬弟酒三卮......”
边章的神情也变得激动了不少,声音也大了许多道:“我见萧元彻豪迈,接过萧元彻手中之酒,三饮皆尽,遂慨然言道,愿与兄携手,扫六合烽烟,立万世礼法仁德!”
苏凌闻言,对那《礼化三策》更感兴趣起来,开口问道:“萧丞相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见了前辈之《礼化三策》竟如此动容,晚辈对前辈那三策,亦十分感兴趣啊,不知前辈可还留有手稿,若有,是否能让晚辈一观?”
边章闻言,蓦地一愣,随即眼神之中满是失落,半晌不语,忽长叹道:“唉......烧了,烧了!烧得是一干二净,连灰都不剩了......我如此做,皆因我后来与萧元彻决裂,这才悲愤难以自控,悲怒之下,将我与萧元彻所有往来书信,我呈萧元彻所有之策论,皆一把火,付之一炬了!”
苏凌闻言,颇为遗憾地叹息道:“唉,只可惜,苏凌无缘一观也!”
边章摇摇头道:“虽然手稿已然烧了,但......这《礼化三策》,乃是我之心血,字字句句,犹如刻骨,苏凌啊,你若想知道,我可说与你听,如何啊?”
苏凌闻言,大喜道:“固晚辈所愿,不敢请尔!”
“《礼化三策》有其总纲,曰,天下礼法,根源在仁德、仁政也,礼为式,仁德为魂,君子也,礼仁不废,百姓归心......人皆向礼也!”边章声音抑扬顿挫,缓缓的吟诵起来。
“有此总纲,方有三策也。三策一也,令百姓有田可种,可饱食,乃安其心,继而引以礼法,教化黎黍,更要以礼仁之心,定赋税之数,方可使黎黍安家,流民归家也!”
“三策二也,流民之祸,乱国之根也,百姓有田,可富州县,当兴兵平州郡匪患,护商路商旅,州郡安稳,繁华可复,州郡稚子,青壮男丁,当因势利导,劝学修礼,以彰道德,自此,千秋功业方兴与此,有教无类,发展私学,人人明礼,世人向儒,风气岂能不扭转乎?”
“三策三也,正儒当扬,伪儒当逐,千里之外,沙凉之地,民风彪悍,不懂礼法,以此为根,遣大儒一员,开蒙沙凉百姓心智,若能使沙凉愚昧之地百姓人人向礼,心中念仁,天下何人为儒礼正统,崇礼尊仁,何人为道貌岸然,沽名钓誉,当一眼而辨也!”
“由此三策,千秋万代,百姓之福,兄何愁不流芳百世,名声万年乎?”
苏凌听着,心中也激荡无比,暗中佩服边章三策,这是着眼于大局,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良策也。
若是真的顺利实施,天下拨乱反正,人人崇礼崇德,大晋当真可期。
可是苏凌也明白,这三策虽好,可现在的大晋,已然是礼崩乐坏,早已到了土崩瓦解的边缘了......
看来,所谓《礼化三策》,必然胎死腹中,边章的心血,当是付之东流了......
想到这里,苏凌不由的击节赞叹,敬佩无比。
边章诵完这《礼化三策》后,声音又恢复了平静道:“当时三策既成,萧元彻与我立即着手在整个充州实施。那时,萧元彻身体力行,筑百里河渠,引渠灌溉,枯田成活,百姓得以有吃食,我而后定《均赋法》,轻徭薄赋,恢复农桑。半年的努力之下,此第一策,方见成效......”
“继而,萧元彻兴兵月余,征伐充州九郡,平九郡匪患,多年废弃的商路得以重新畅通,自此商贾络绎,充州财力渐丰......人富了,便要因势利导,广开私学,令百姓受教化,懂礼法,我更撰写《劝学令》,由萧元彻颁行充州各郡,一时之间,充州学风渐浓,百姓之中,适学稚子,青壮男丁,纷纷入塾,凡两年余,充州礼义仁德,深入人心,被大晋传扬,呼为儒礼之州也!”
边章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当年的情形。
往事历历在目,边章忘不了,也不会忘。
苏凌闻言,颇为动容道:“充州有此局面,皆赖前辈......真是民之大幸啊!”
边章点了点头道:“当时我与萧元彻眼见充州一片兴旺,踌躇满志,热血昂昂,更觉干劲十足,那时,离我与他定下那《礼化三策》已然过了三年余......眼见头两个目标已经有所达成,于是最棘手的问题,便摆在了我与萧元彻的面前......”
“真儒正礼与假儒伪礼之辨.......最棘手的问题,就是灞南城那个反噬萧元彻的许韶了!......”苏凌道。
“不错,现在就剩下他了,若是要将充州如今的成功之道,推行于大晋,揭穿许韶之真面目,势在必行。此时,便是我《礼化三策》第三策施行的时候了!”边章道。
“于是,我亲往见萧元彻,告诉他,我要前往沙凉,拨乱反正,收拢人心,授以礼教仁德之教化,若是功成,北有边章,南有许韶,二者争锋,辨真儒假儒,正礼伪礼之大事可期也!”边章道。
“萧丞相同意了?......”苏凌问道。
“一开始,萧元彻并未答复,反而踟蹰犹豫,只说,时机还未到,充州方兴,一切还要靠我边章主持大局......我心中着急,知此事不能再拖,便三请萧元彻应允......萧元彻这才将心里的话告知于我......”
“原来,他不放我离开德尔真正原因,是舍不得我,他说,沙凉苦寒之地,民风野蛮,黎黍愚钝,尚武暴力,若是我边章去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他如何心安呢?他更说,我与他已然结为兄弟,更发誓同日共死,一旦我在沙凉,有个闪失,他在充州如何独活......”边章叹息道。
边章的声音低沉,想来是触动了心底深处,对往昔萧元彻的旧情,缓缓道:“我当时对他,其实也是难舍难离,然而,我知道,这一次返回沙凉,于公是为了沙凉百姓,乃至大晋百姓,于私,不仅仅是为了萧元彻,更是为了我边章,这个真正的边氏一族的族长!......”
“当年父亲惨死,族中叔辈夺我家产,吞我田地,迫我让位,气死我母亲,害得我背井离乡,此仇时刻在我心中,从未敢有一丝一毫的忘却,我当年离开沙凉之时,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必衣锦还乡,夺回我边章失去的一切!而现在,时机到了!”
边章一字一顿,咬牙沉声说道。
苏凌一愣,默然无语。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天可怜见,我不过只等了不到五年,这不是上苍怜悯么?......所以,于公于私,就算沙凉时龙潭虎穴,我必亲往之!”边章道。
“只是,我自然不能讲心中复仇之愿,告诉萧元彻,只苦劝,此时良机已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萧元彻见我坚决,知我去意已决,便最终答应了下来!允我前往沙凉......”边章道。
“只是,沙凉之地,朝廷忌惮,萧元彻虽然想促成此事,但仍需向朝廷奏明,并由朝廷宣旨,将我派往沙凉,这才能有正当的理由......”边章道。
苏凌插言道:“恐怕此事,不太容易吧,那清流一派见您和萧丞相在充州那许多的做法,定然也略知你们的计划,孔鹤臣岂能不阻挠?......”
边章淡笑道:“呵呵......此事说难,的确有难度,可是说容易,倒也容易。虽然清流一派,以孔鹤臣为首,横加干涉,意图阻挠我动身前往沙凉,但萧元彻身边谋主郭白衣,却有奇策......令天子不得不点头答应啊!”
苏凌明白,郭白衣乃是萧元彻之谋主,善于谋略、精于布局,尤其是在军事谋略方面,更是萧元彻身边的第一人,地位无可取代。
但是若论民政,他便不是十分擅长了,要不然现在萧元彻的阵营中,军政谋略,以郭白衣为首,而民政诸事,萧元彻却是离不开徐文若的。
这也是,郭徐二人,在萧元彻心中都份量极重的原因。由于民政乃重中之重,这也是虽然萧元彻与郭白衣更为亲密,但徐文若的官阶却在郭白衣之上的原因。
“郭祭酒论民政,或许稍有不足,对于这些事情,应该得心应手的,但不知,郭祭酒之计策是什么呢?”苏凌淡笑道。
“郭白衣以萧元彻之口吻,向天子递了条陈,言说了如今沙凉局势,已经到了必须扭转的局面了,朝廷要完全收复沙凉,确保沙凉永不再叛,不能只靠着一味的打压和沉重的苛捐杂税,而需从根本上彻底的教化沙凉,让沙凉人人心中有天子,敬天子,只有这样,沙凉方可永保稳定......然后他又暗中联络了当时割据势力之中较大者,如沈济舟、刘靖升等,同时向天子施压,迫使天子点头同意......”
或许是怕苏凌不理解为何沈济舟愿意帮助萧元彻,边章又道:“当时吗,天下割据势力之中,最强的便是沈济舟,最富的便是刘靖升,沈济舟关乎大晋兵权,刘靖升关乎大晋钱粮赋税,所以,他们的意见,天子也好,清流也罢,还是那些王熙余孽也好,都会慎重考虑的;而萧元彻当时只不过一州之地,与沈济舟还没有任何的冲突和矛盾,两人更有同为龙台校尉之谊,所以,沈济舟自然欣然同意相助,刘靖升是个老狐狸,多随声附和,此事自然也就成了!”
边章又道:“再有,天子和朝堂多数大臣,也久有改变沙凉现状,一图一劳永逸的想法,所以,当时虽然孔鹤臣反对,但迫于各方压力,他也不敢固执己见......”
“于是,郭白衣代萧元彻所呈给天子的条陈,终于在旬月之后,有了结果,天子亲派天使官来到充州,宣读圣旨,封我为宣礼郎,持节,前往沙凉,教化沙凉子民,永宁沙凉地方!”
“宣礼郎?这是个什么官职,有很大权利么,是个几品官?”苏凌疑惑道。
“宣礼郎,大晋不常设官职,乃是征服一地,由天子派出的临时官员,前往被征服之地,宣礼教化,使被征服之地百姓臣服的一个官......至于品级么......不过区区从六品,权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边章淡淡道。
“啊?从六品,还是临时官秩,这不是儿戏么,沙凉错综复杂,门阀盘根错节,一个宣礼郎,如何能够压服各方呢......”苏凌睁大了眼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边章摆摆手道:“苏凌啊,宣礼郎也好,几品官也罢,这都不是重要所在.......重要所在,乃是那持节二字啊!”
“这......持节这俩字就那么好使?......能令马旬璋、闫氏等门阀,俯首帖耳?......”苏凌仍旧有些不相信道。
“呵呵......苏凌,你可知持节持节,到底是持的什么节么?持天子之解,节者天子权杖也,无论什么官,无论品阶多么的小,只要加上这持节二字,便如同天子亲临,巡查四方!......”
说到这路,边章带着些许戏谑之意,看向苏凌道:“苏凌,这样的话,你说.......持节这两个字,好不好使呢?......”
“那没说的,自然好使......钦差大臣么,那要有多拉风,就有多拉风......”苏凌一边点头,一边嘟嘟囔囔道。
他这才明白,当年郭白衣献策,让钟原持节,前往沙凉,说服马旬璋前往龙台,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持节了。
持节者,如天子亲临,那还了得!
边章闻言,有些疑惑道:“苏凌啊,敢问何谓拉风啊......”
“额......就是很厉害的意思,整个人厉害到能操控风一样......”苏凌一吐舌头,搪塞道。
“嗯!虽然听起来新奇,倒也十分恰当,不错,能持节者,的确十分拉风啊!”
边章倒也现学现用起来。
苏凌也不敢笑,忙道:“既然朝廷圣旨下了,前辈是不是要动身了?......”
边章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安排好充州诸事的交接事宜,原想将蘅君留在充州,毕竟蘅君自小就长在中原,虽然家道没落,但也是大家闺秀,沙凉风沙狂暴,白日酷热,夜半又十分幽冷,十分的艰苦难捱,我怕蘅君水土不服,跟着我吃苦,再说,沙凉错综复杂,不仅是萧元彻交托我的事情,千头万绪,还有各方门阀势力,关系难以制衡,更有我边氏一族私怨未了,所以,朔朔大漠,沙凉茫茫,前途难测啊!”
边章说这些的时候,李蘅君就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他,眸光如水,温柔眷恋。
“可是,当我对蘅君说了我要留她在充州之事后,蘅君却泪流满面,更是坚定的拒绝了我,她说,妾身已然嫁了夫君,生为边家妇,死为边家鬼,此番前去沙凉,生死天定,此乃命数,若能活着回来,是上苍垂怜,若就此死于沙凉,亦是命数如此,怨不得任何人......”
“她说,天地之大,蘅君早已举目无亲,高堂已逝,兄长惨死,这世上,只有夫君一人,才是蘅君之归宿,蘅君纵九死一生,亦要前往沙凉!“
“她说,夫君在处既为家也,夫君在哪里,蘅君便跟到那里!”
边章声音温柔,喃喃的说着。
“可是,即便如此,我如何肯忍心,我这贤妻,因我受苦,甚至生命有忧呢......我本欲拒绝,然而,蘅君的一句话,彻底击碎了我拒绝的心,让我下定决心,就算沙凉再难,再险,我也要带着她同往!”
苏凌闻言,疑惑道:“不知李夫人说了什么,若是方便,可否告知?”
李蘅君声音温柔,喃喃道:“我只是告诉我夫君,如今蘅君已然身怀有孕,我不想孩子出生之后,看不见自己的父亲!......”
边章忽的握住李蘅君的手,一脸凄然而愧疚道:“若是当时,我若知道,此去沙凉,成了你我,还有瑾儿的亡命开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带蘅君你去那里的!”
李蘅君眸中珠泪,声音凄然,却说得无比郑重。
“夫君何来自责!去沙凉的决定,便是到现在,蘅君亦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