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青山,山下长河。
青岸堤旁河水旧,物是当年景,人已非少年。
清渔村旁的青石板上,申屠白晓和夜裳一同坐在岸上,双脚泡入河水里。
那时总有一位佝偻的老妇,温声提醒到“小晓,不许玩水,河水凉。”
今时申屠白晓已然不惧水冷,阳热,耳旁慈祥的声音却也再也寻不到了。
夜裳坐在少年身旁,看着少年陷入沉思,十根手指搅来弄去,小心翼翼的问到“白晓,能不下山吗?”
申屠白晓从沉思中醒来,“我们这不就是在山下吗?”
异兽改天换地已是数年前,如今的清河村早已在县衙的帮助下重建。
重建后的青渔村比之以往,大了不下一倍。原本废弃东片荒山现在屋舍俨然。反倒是之前的旧址一直无人居住,废弃在一旁。
听村里老人说新调下来的县老爷年纪轻轻就曾是荆门郡的一个大官,只是不知道得罪了谁,被调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从前这青渔村和邻居雾云村的两家县令都是龙头镇打下来,不要的人,放在此地当个官。基本都是年过半百,想着后半生图个清闲,才来此地。
而这次调下来的周老爷就奇了怪了,二十多岁本该是平步青云的年纪,却甘愿当起了青渔村和雾云村两家的县令。整日吃酒买醉,偶尔开堂断案也与那些大老爷的气势相差甚远。
但不得不说这位周县令是真有本事。
青渔村一场天灾兽祸之后,八成村民都死于非命,其余两成那是能跑多远跑多远,打死不敢回来。
雾云村与青渔村眦临,不少村民见了青渔村的惨状,也是片刻都不敢待家。深怕明个就轮到自己了,也跑了大半。
周县令一上任,先是请来了龙虎山上的神仙,办了一场极为浩大的罗天大醮。听说那一日,青渔村走出数百惨死之魂。
而后又自掏腰包花了大价钱,在青渔村的旧址旁开辟了一片荒山,带着仅剩一些跑不动的,舍不得离家的老农,辛辛苦苦一年扎根在荒山上,这才有了今日青渔村的雏形。
二年春来,龙头镇派人来收税,村民都惶惶不安。要知道去年兽灾一过,本来靠打鱼为生的小村子已是无人。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这交不上赋税,要从挨家挨户出劳役的啊。这位周大人连夜从工地赶回县衙,将前来收税的官员连骂带打的赶了回去,而后一纸告令,免了青渔村三年的赋税。
这也是周县令从来青渔村之后,第一次回县衙。上头派人下来视察,差点都没认出来。去年还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如今以是皮肤黝黑,满手老茧的乡下汉子。
正是在这位周县令的带领下,短短三年,青渔村改头换面,变成了如今模样。
申屠白晓听后不由的感叹到“书生安天下啊。”
夜裳跟着申屠白晓走进青渔村的旧址,破败的演武场,已被野草覆盖。申屠白晓缓缓行之,草在膝边,野鸡野兔随眼可见。
演武场门前,孙拳师亲笔所写的武字高挂,只是灰尘覆满,其中武运也早已一空。
夜裳摘下匾额,吹去灰尘,见字如见人,武字硬朗强健,提笔勾画间,一身的精气神都融入其中,就算吃灰数年,仍是能感到其中蕴含的百折不挠的拳意。
单单一字,不亚于一本拳经,武谱。
夜裳将匾额递给申屠白晓说到“一位伪怒龙境武夫的一身拳意都在其中,偶尔对照演武,对你裨益巨大。”
申屠白晓将匾额收起,说到“我先收着,等找到唐留之后亲手交给他。”
小村中一片破败,当年异兽留下来的尸身,碎角早已被搜刮一空。
就连静渊剑仙随手一剑劈开半个小村所留的残余剑意都被收走。
白晓能从中感受到奶奶曾留下的气息。
被那些山野修士所遗忘的不止是演武堂前的武字,还有斜插在地下,暗淡无光的白色剑柄。
白晓双手握住重水剑柄,破碎的肩柄还有他最后捏下的手印,小小的。
昔年半仙兵一战玉碎。可不止是断剑,甚至连剑身,剑魂和全部的灵力都被申屠白晓那冲天的蓝色光柱带去。
留下的只有枯枝般的剑柄。
申屠白晓郑重的收好重水,接着一步步往家门处走去。
没走两步,就被一位提着酒壶,斜躺在半颗老树上的男子挡住了去路。
男子身着官服,看年纪应该比申屠白晓大不了几岁,撑死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却是一脸酒糟和乱蓬蓬的头发。
申屠白晓拜拳喊到“小道白晓,见过周县令。”
男子摇摇晃晃的站起,随手将酒壶抛给了白晓,问到“小兄弟那家人啊。这小小青渔村来了数十批野修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十几遍,恨不得把地都犁一遍,也没小兄弟刚来半个时辰的收获多。”
酒壶只是寻常酒壶,酒水也是寻常酒水。
申屠白晓接过酒壶,并未饮酒,从腰间掏出龙虎山的青木龙虎牌,“小道师从龙虎,家曾是青渔村人。”
远在十米开外的周县令,清风一过,便出现在白晓和夜裳身后,一边饮酒一边玩弄着青木龙虎牌,连嗷了三声,说到“我记起来了,你就是当年青莲仙人下山斩妖,而后被带回宗门修行的那个孩子。重游故地,感觉如何。”
白晓心中一惊,如此高明的身法,想来这周县令也不是一般人。感叹到“百闻不如一见,刚来时就听村中老人提起周县令大名。小道替青渔村遗老,谢周县令大恩。”
周县令将木牌随手仍回。夜裳玉指一点,青木龙虎牌便乖乖的自行飞回别在白晓腰间。
周文敬拍拍屁股说到“无趣无趣,龙虎山上果然都是无趣之人。你和你的小相好继续甜甜蜜蜜,我就当啥也没看着。走了。”
周文敬随风而行,身形说不出的潇洒,就是最后被夜裳轻轻点了一下,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下。站稳后骂骂咧咧几句,又差点摔了一下才老实。
夜裳忍不住说到“这种半吊子凝神有啥好得瑟的。我是忍不住想修理他一顿。”
白晓迈开步子,沿着后山的石径一路北走,“于公,再造青渔,是大善。于私,守护旧址,是仁义。反观我,一个入了龙虎山后数年都不曾回乡,也不曾在危难之际,为青渔村做过任何事。一个真正的青渔村父母官,对我有点意见那是应该的。”
夜裳嘟囔着说“反正我是看不惯他那副模样。”
登山而山,山涧溪水冲刷着萤石。随身带起的风,吹起一片道旁的蒲公英。花子随风散落天涯,独留花茎,凋零。
夜裳见白晓沉默,也沉默下来。二人各怀心事,又心照不宣的走着。
再抬头,眼前古树参天。
正午时分,抬头向上看去,蓬勃巨大的树冠仿佛托起天阳,顶在天空中。
一根根藤蔓仿佛菩提落眉,自巨大的树干上伸下,微风轻抚,藤蔓也摇晃起来。仿若神树在邀请二人到树干上玩耍呢。
悠悠的几朵白云舒缓落地,青羊招手说到“我就说他们一对肯定在这。”
一同从白云上落下的还有孟凡和萧醉。
五人齐聚在神树之下,树前正中,有两块小小的石坟,青羊知道白晓为何而来,从袖中掏出自阿牙巷买来的黄纸。
在石堆前点燃一处铁盆,青羊陪同白晓一同跪在墓前,说到“我们去过阿牙巷了,也见过孙老爷子和孙大娘了。”
白晓点点头,青羊又说到“你不在逐月斋,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想白姨和静渊婆婆了。每次你高兴还是不高兴都会来看她们。”
白晓从腰间掏出重水剑柄,终究是没能哭出来,跪在墓前眼眶微红。
夜裳拍了拍白晓的肩膀,将剑柄插入静渊婆婆墓前的地里。孟凡牵着萧醉的手,站在三人身后。
白晓擦拭脸庞,说到“娘亲的墓原本在百米之外,因为异兽为祸,我将其搬到了神树之下。大火将家一把烧了,我找不到奶奶的尸骨,也找不到奶奶的衣物,今日将剑葬于此,才算真正为奶奶立了坟。”
青羊添着黄纸,宽慰到“奶奶一定不会怪你的。你跟我说过奶奶,可慈祥了。”
五人拜祭时,自天那边传来剑光,一股剑意微小却又恐怖。
夜裳缓步站起,从墓前后退,走出十米。轰然一声将哪位不速之客按在山石上。
夜裳眼眶带泪的说到“剑三,不能取剑,不是现在。你知道,白晓是她的儿子。你若是今日取剑,未来白晓与五行剑宗决裂。世间格局又会变化一番。”
剑三腰间升阳亮起火光,“你怎么肯定白晓就是她的孩子。”
夜裳一把将剑三推开,带着浓浓的威胁之意说到“信不信由你,你今日若是敢取剑,别说一位元婴剑侍,就是再多来三四个,也保不住你。”
身旁流云不喜言辞,腰间配剑已出鞘一寸,剑三轻轻按回鞘中。夜裳见此,微微点头道谢,飞回十米之外,又缓步走到墓前。
盆中黄纸已燃尽,白晓转头,青羊,孟凡,夜裳,萧醉一同看向剑三。
白晓语气温和的对剑三说到“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