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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惊觉烽火台

九国医馆 贞观十九年 34490 2022-11-08 03:53

  沈宗福祖上是绥远的蒙古骑兵,驻守大青山一带。随八旗进京后,依祖姓森吉德,改用汉字姓沈。如今沈家在绥远还有些远房亲戚,仍住庆丰街西侧老宅。据说当年老太太随父驻扎绥远时,就住在沈家老宅隔壁。西直门教堂因沈家寻子一事被围,闹出动静并不小,沈宗福情急之下,托人给宫里带了一笼莜面窝窝,食盒上还特意刻了“归绥庆丰街”几个字。老太太想起童年往事,加之洋人未做深究,双方一起装糊涂,不了了之。也是这层关系,沈宗福才有本事帮林家带话儿给老太太,允许林三爷代他的大哥再次进瀛台问诊。

  也许是父亲的蒙古血统和母亲的汉人血统的充分融合,嘉略越发彰显出举止中的英武和思想上的细腻,这让南方来的容川很是羡慕,他时不时感慨:“表哥,你好厉害呀!”

  嘉略快要把头扎进去桌上的眼球图里,他拿着废弃的柳叶刀指点着白内障摘除术的关键部位,头也没抬地回复说:“我只能看着伯驾做手术,且上不了手呢。”伯驾赏识嘉略,便让他辅助自己,多学些技术。

  容川凑过来,把头抵在嘉略的头上,两个发小一起念叨着眼科手术的指导文件:“大切口切开角巩膜缘,用囊镊夹住晶体前囊,向外牵拉造成悬韧带的断裂,娩出晶体。”

  白内障手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起初无人问津,直到一位中年妇女被治愈,好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医馆外就排起长队。

  为了不影响其他病患,巴斯德把医馆一层左侧朝南房间全部用来做眼科门诊和手术室。每周五天接诊,一天休息,一天手术。手术日定在周四。每个周四,医馆外都有不少家属等候,也有来打听手术效果以决定是否找伯驾治病的患者。容川被安排来给病人挂号,还要给那些没钱付诊金的病人做账,然后把欠款记录交给三爷。

  “感谢您为穷苦人付的诊金。”医馆外,艾克曼向着来访的三爷行拱手礼。

  三爷笑而不语,心说:“有朝一日我拿走我们的东西时,莫怪罪就好了。”

  “三叔,您别笑话我。”容川在一旁拉着三爷说。

  “怎么话儿这是。”三爷看着容川不解地问。

  “我胆子小,不敢动刀。被派来挂号。”容川噘着嘴。

  “好好给病人记病历,我听他们说过,这叫初诊。美玉呢?”三爷问。

  “给伯驾做助手,现在眼科手术特别多,需要人手。”容川说。

  三爷一听是和伯驾在一起,当即火冒三丈,他快步往医馆去,想把美玉拉走,可又一想,然后呢?算了,还是先把龙首的事儿办了,于是,林家三爷起身去圆明园东北门。

  三爷在东北门呆坐了一整天,太阳落山时,他犯愁是回百望山还是回西直门大后仓的药材库。正巧附近客栈来拉人,询问他是否要住店。三爷一想,得,干脆就找个客栈凑活两宿。

  圆明园附近有不少客栈,都是给来这里觐见的外地官员准备的,条件都不差。三爷瞧着领他去的客栈是附近最干净也是最贵的,便欣喜的住下。客栈东家是一对夫妻,老板娘拿着钥匙引三爷到最好的客房,打开门,侧身靠在门是问,:“小爷,可否需要姑娘?”

  三爷看了她一眼,心说爷的姑娘也不能在这荒郊野岭的,于是摆摆手,请老板娘让开,自己关上了门。

  老板娘在门外轻声说:“爷想找哪位城里的好姑娘,我去请。”

  三爷说:“不用了。倒是给我来一碗疙瘩汤。”

  老板娘继续说:“疙瘩汤马上来,那事儿您想好了就到柜上告儿我。”

  喝完疙瘩汤,三爷百无聊赖躺在床上,他被老板娘的话勾搭地起了性,想起如月,却想不起那晚的如月,是哪个楼的如月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三爷穿好衣服,到柜上找老板娘。

  老板娘正收拾着,准备打烊,见三爷来,热情地说:“呦呵,您起来了。”

  “大姐,”三爷的每个情急之时,都像变了个人,他恭恭敬敬地对老板娘说:“大姐,西直门附近的大店里,有个如月。”

  老板娘瞧着柜上的东家,媚笑起来。招手让自己男人过来。

  “西直门附近的大门面,有个如月。你跑一趟,给小爷请来。”老板娘对自己男人说。

  “哪个如月?”

  老板娘和老板一起看着三爷问。

  “具体我也记不清,好几个如月。哪个都不差。最近一次,应该就是西直门附近某家店面的,叫如月。”

  老板娘和老板听完,哄堂大笑。幸好店里没了别人,俩人笑得是真痛快。

  老板说:“附近也有大的门面,应该也有叫如月的。”

  老板娘斜着眼看老板,刚要说话,老板赶紧解释道:“我是听他们说的。我没去过。”

  三爷不等老板娘接话,插嘴道:“还是西直门附近的。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老板娘和老板又一次哄堂大笑。

  老板娘抽笑着说:“我们跑个腿儿,跟姑娘拿一样的银子。”

  三爷说:“那您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老板娘说:“门口也有如月,那个便宜。”

  三爷拜拜手说:“成,您别说了,翻倍就翻倍,只要西直门。”

  老板娘爽朗地拍着她男人的肩膀说:“官人,走着。”

  三爷把那位从西直门请来的如月,留了两晚。老板娘嬉笑着说三爷赚了,一次跑腿儿费换了两个晚上。三爷笑着说:“我可是体力活,不比你们跑一趟轻省。”

  那位如月是第一次见三爷,这么玉树临风的,如月都觉得应该倒找他些银两。她还想继续留下,三爷知道次日李公公会来,不敢误了正事儿,只说以后会去看她。但临了,也忘了问,她到底是哪个如月。

  送走姑娘,吃过早饭,三爷到东北门等李公公。李公公一身农夫打扮,出现在东北门。李公公说:“跟我来。”

  三爷跟着李公公,来了他住宿的客栈。老板娘和老板麻利儿地将李公公和三爷引到三爷的高级客房。三爷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自己人。

  李公公关上门,对三爷说:“这几日可好?”

  三爷不好意思地说:“好。”

  李公公说:“我是怕,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这客栈的东家,是咱们的人。”

  三爷说:“看出来了。”

  李公公起身开门,请等在门外的二人进屋。

  李公公说:“日后有什么事儿,别去东北门等了。就来客栈。”

  三爷心说这样好,方便。

  李公公又说:“三爷,您把现在的情况捋捋。”

  三爷站起来,毕恭毕敬地介绍:“医馆里外上下跑了几圈儿,没什么发现。只有停尸房,应该是放着什么东西。只是一时拿不到钥匙。不过,拿到了钥匙,那么大个龙首,我一个人也拿不走。正好需要人帮忙。”三爷说着,看向老板和老板娘。

  李公公说:“看来三爷是找到些眉目了。”

  三爷本想告诉李公公,用山顶换龙首的计划,但不知为何,他没胆子说。他怕暴露了自己和巴斯德的交情,也觉得在家国天下面前,把和洋人的交情拿出来说,就实在是不懂事儿了。

  李公公见三爷不说话,问:“大爷可好。”

  三爷反应过来,急忙问:“大爷甚好。对了公公,病人可好?”

  李公公欣慰地说:“病人安好。”

  三爷说:“李公公,龙首的位置尚不能确认,还需要些时日。”

  李公公说:“也不在这一日两日。且抓紧些,就好。”

  三爷说:“有了眉目,我找客栈找二位前辈。”三爷向老板和老板娘拱手致意。

  李公公说:“请三爷见谅,我们不敢一开始就把您拉进来。也确实观察了您一段日子,才敢这样做。”

  三爷点点头。

  李公公说:“不宜久留,散了吧。”

  三爷从客栈出来,心乱如麻。他总算明白,自己这是掺和进了何等大事里。仔细回想近日所言所行,无一出格,也甚是后怕。春风和煦,自己的言行举止,被暖阳照着,也都被某些眼睛,监视着了。

  他原本往北去,走了几步,掉头向南。他要回大后仓,稳一稳。

  当时的北京城里有四座教堂,三爷独爱新街口这座,可能是堂门口的那眼水泉,冬天暖夏天凉,什么时候看见,都让人心旷神怡。

  今日三爷心里不痛快,一个人在泉水边坐了会儿,就顺着旋梯爬上钟楼,站在那里远望南边的胡同和皇宫。然后,转身面向那口大钟,出拳敲击。拳头和铜器的碰撞发出低沉的闷响,声音并不大,但还是引来胖副手站在院子里朝钟楼喊:“三爷,您来啦。”

  “嘿,神父。”三爷见着副手,看着他的秃脑门和大胡子,就想拿话编派他。

  副手像往常一样接了一句:“我不姓黑。”

  走下旋梯的三爷嬉笑着把手搭在副手的肩膀上:“你们头儿姓金,您姓黑,多好。”说笑间,二人默契地一起朝后院去,到储藏室拿酒喝。

  “您可是有阵子没来了?”副手边走边想其实自己弄个汉姓“黑”,也不错。

  “这阵子忒忙,嗨,全是瞎忙。”三爷自言自语。

  副手拍着自己的秃脑门,捋了捋下巴上的大胡子,看着满脸官司的三爷,淡定自若地说:“何必那么处心积虑,凡事还得顺天意。”

  这位意大利副手,矮胖矮胖的,为人随和还有点滑稽。甭管他说什么,三爷都会给他怼回去,斗个嘴图个乐。今儿,胖副手一副得道高僧的派头,这让三爷很不耐烦,深吸口气准备对胖副手开喷,刚冒出“我说你”几个字,后院本草堂药材库附近,也就是大后仓胡同子里,飘来孩子们响亮的歌谣:

  “西堂泉水清又清,十三岁的小子分不清,大口喝下西泉水,不出半日丢了命。”

  二人手里的酒杯悬空着,胖副手老半天不说话。三爷赶紧解围:“别上火,大人吓唬孩子。就是不想让他们进来瞎闹。”

  副手翻了个白眼,又盯着自己手里那杯满满的葡萄酒,迟疑片刻后一口干了。三爷满脸的官司就这样移到了胖副手的脸上:“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

  “行了,黑先生,您不说了么,顺天意。”三爷随着也干了那杯酒,再用手掌抹去上嘴唇的酒渍,“嗨!这种满身都是嘴却说不清的苦,您体会了吧。你们在别人地界儿上,被说几句就委屈了?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地界儿,要自己的东西还得他妈的拿自己的地去换!”

  “打听到底细了?”胖副手想起那龙首的事儿,关切地问。

  “百望山还没开口,也不是,我还没开口问。”三爷给自己和胖副手又斟满一杯。“那疗养院,这将来你们老了,是不是都住过去?”

  “谁知道有没有我们的份儿。”胖副手不屑地说。

  “这周边一共也没多少洋人,您不过去,谁住?”三爷说。

  “哼,那么老高,夏天热,冬天冷,老弱病残上得去下不来,想一出儿是一出儿。”意大利的洋人们没有说话的份儿,他们都是听着公使联盟下通知,从不被征求意见,这也让他们对公使联盟心生芥蒂。东交民巷的安排,即使对他们有利,也会被他们分析成无利。

  “得,甭想了,喝酒喝酒。”三爷说。

  “干了干了。”副手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这么着,咱把后墙上开个小门儿,两边往来都方便,剩得绕路。我再找俩好厨子,日后您这满屋子酒,不愁没人喝了。”三爷比划着说得兴高采烈。

  “早就应该这么干。可就是别让金先生知道。”胖副手说。

  “他一天到晚不吃不喝的,干啥?”三爷说。

  “可不,端着,飘着,没劲。”胖副手摆动着手说。

  “行,明儿我就把这话,告儿金先生去。”三爷说。

  胖副手站起来说:“我跟掌柜的说说如月去。”

  三爷赶忙嘻嘻哈哈地把他拦下,嘴里念着:“得,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林家大哥把药材库交给三爷,是因着三弟来年要娶亲,希望他安定下来跟夫人好好过日子。林家上下无人不知,三爷还有“如月”这么一种癖好。三爷自己也纳闷,怎么就在“如月”上,欲罢不能。

  “如月”就像个引子,先是让三爷想到美玉。他深吸了一口气,把美玉的样子埋下去。然后镇定思绪,努力让自己想起嘉柔。

  三爷给自己列出一些理由,比如自从掌了药材库的家,要定是给大栅栏报账。药材进进出出,账目复杂冗长,不妨找嘉柔帮忙。

  既然已许久未到通州,不如去看看。

  次日一早,三爷拿起账本,策马到通州沈家去。

  午饭前,三爷赶到。沈家的门房儿吆喝了一嗓子:“三爷来了。”

  这一嗓子,把懒洋洋过日子的沈家上下,全喊起来了。

  沈易氏从后院疾步往前院来,因着沈宗福去了大营,她得出来接待。

  “三爷来了。”沈易氏满脸对着笑。

  “夫人。”三爷还是叫不出一声岳母,不过她接着说:“我来看看三姑娘,夫人。”

  这些日子,沈易氏被嘉柔缠着,追问三爷为何突然回头。沈易氏根本不知如何作答。今日三爷来访,算是多少解了她的难。虽然此时沈易氏依旧不知三爷的葫芦里卖的药,但他的来访,足以向女儿证明些什么。

  “嘉柔念叨三爷多日了。”沈易氏给三爷铺垫,希望他等下见到女儿,热情些。

  三爷说:“近来柜上很是忙乱,我又不通账目。特意那来,给,给”,三爷想说给少奶奶,却说不出口,“给三姑娘看看,请她帮帮忙。”

  听完这话,沈易氏满心欢喜,她总算等到了三爷的诚意。沈易氏转头对丫头说:“去,把三姑娘唤出来。”

  丫头没动窝。沈易氏扭头看向丫头,发现她正盯着三爷傻笑。

  “嗯!”沈易氏清了清喉咙,丫头还是没动。

  沈易氏只好伸手拍拍她,说:“丫头,去后院,把三姑娘请出来。”

  丫头这才回了神儿,说:“哎,哎,是,夫人。”

  丫头退下,沈易氏瞥了一眼三爷,心说真是攀上一个不省心的。这将来随这姑娘陪嫁过去的,只能是老妈子了。

  沈易氏继续和三爷寒暄着,不一会儿嘉柔就在丫头的陪伴下来到会客厅。丫头贴身站在嘉柔身后,沈易氏见了,无奈地说:“丫头回屋歇吧,让张妈过来伺候。”

  三爷一直就没主意过丫头,他只径直走向嘉柔,说:“那个,这是柜上的账目,想请姑娘帮忙看看。”

  嘉柔淡淡一笑,看了一眼母亲,沈易氏知趣儿地绕过他们出了门。嘉柔见四下无人,大大方方地说:“三爷,我先学起来。”

  嘉柔把三叔改成了三爷。

  “那就有劳三姑娘了。”三爷不知如何称呼嘉柔,便还是叫她姑娘。说完这话,二人有点抹不开,谁也不知下一句该说啥。

  冷场了好一会儿,嘉柔开口说:“三爷,一河叔从老家回来了。我有一事跟您商量。”

  三爷赶紧接话:“三姑娘,您请讲。”

  嘉柔原本是想痛痛快快说的,却被三爷实在见外的“您”弄得没了情绪。她叹了口气,整了整情绪,说:“一河叔家的地没了,一家老小没个地方活,所以,他这趟就把媳妇儿子都带到通州来了。”

  “地怎么没了?”

  “被德国人买了,盖了教堂。”嘉柔倒了半杯茶递给三爷。

  “怎么想着要卖地?遇着什么难事儿了?”三爷问。

  “说是去年发了水,就把地卖了,换成钱买吃的。”嘉柔说。

  “哦,”三爷跟嘉柔曾有说不完的话,也不这么见外。只是这几年,有了美玉,他就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对方是美玉,二人会在这个问题上来来回回堆很许多话,可在嘉柔面前,三爷就把对话的节奏拉的很快。他哦了一声,接着问:“那姑娘,您想跟我商量的是何事?”

  “三爷,恕我直言,家里为了供弟弟和容川念书,出了一大笔银子,不裁撤下人已经不错了,再加了两张嘴有点吃不消;再者说,他一家老小都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也怕别的家丁不自在。”

  “哦,那就让一河媳妇和儿子,去我那药材库。我正要填几个人。”三爷轻巧地说。

  嘉柔深情地望着三爷,“一河叔从小格外疼我,上面姐姐下面弟弟,家人时常想不起起我,是他总嘱咐厨房给我分一碗姐姐们的西湖藕粉羹。您别笑话,我变卖了些嫁妆,赶紧给他们在老家置了块地,不然就这么在京城漂着,搁谁也不踏实。”

  三爷看了她一眼,“嗨,这点儿事儿。山东乡下能用着几个钱。还用着姑娘卖嫁妆。”三爷说这话,真是觉得这不算什么。

  嘉柔也不是傻姑娘,她了解三爷的为人,也就没把三爷的反应,误解为对自己的深情厚谊。

  “已经变卖了,钱也给了一河叔。”嘉柔笑着说。

  “呦呵,姑娘心真好。”三爷说。

  嘉柔抬眼看向三爷,换做以前,三爷的这句夸赞能让嘉柔欢喜上半个月,并仔细揣摩他这话里含着多少对自己的喜欢。但今天,嘉柔眼里的笑,更多是她对自己的认定。

  三爷见嘉柔看向自己,也礼貌地看向她。不知为什么,那一瞬,三爷眼里映出的是美玉的模样。

  片刻后,三爷将目光移到院子里,脱口而出:“明儿,我得去趟百望山,有什么要带给嘉略的,我帮姑娘捎过去。”

  聪明的嘉柔一眼就看穿了三爷的心思,她像是早就筹谋好,连珠炮一样说出下面的话:“我和奶妈也要去呢,祖母想孙子了,让我娘过去看,我娘懒得折腾,就派我和奶妈过去。三爷若不嫌,您骑着马,跟着我们的车,正好一辆车走了咱们。”嘉柔做出毫不知情,格外开心的样子。

  三爷楞了一下,“行,那咱们一起走。”说罢出了北屋。

  嘉柔看着三爷的背影,努力将心底里涌出来的难过压下去。她没过多的心思,只是想弄明白,三爷为什么突然来提亲,他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征兆地回头。

  三爷想起上次在医馆大厅,确是见到了嘉柔。此刻他才想起来,嘉柔必是见过美玉了。这么一想,他心中冒出诸多疑问,于是返回北屋门口,问:“姑娘去过百望山了。”

  嘉柔笑着说:“去过,那天您也在。”

  嘉柔过度的淡定让三爷警觉,他意识到嘉柔在跟自己逗闷子。

  “那,姑娘是去看嘉略?”

  “对,不仅见了嘉略,也见了伯驾,和,和美玉姐姐。”嘉柔笑着瞥了一眼三爷,然后把目光移到院子里。

  三爷不说话。

  嘉柔接着说:“明天,我还要到山顶去看看。”

  “山顶?”三爷惊讶地问。

  “对,山顶。伯驾说,您很快就能帮他们买到山顶,到时候,他们会在那里种一大片葡萄架。”嘉柔往外看着院子,若无其事地说。

  三爷听出嘉柔话里有话,但更令他诧异的是,嘉柔说话的调调,怎么有着些许美玉的影子。

  “你上去过了?”三爷继续追问。

  “对,我和嘉略,伯驾,美玉姐,一起上去的。”嘉柔觉得三爷有点紧张,其实她自己也很紧张,说出“美玉”两个字的时候,嘉柔的心是慌的。

  其实,三爷对于嘉柔结识了美玉,略感不安,但还能自控。倒是山顶,令他不安。为了遮掩自己的不安,三爷赶忙接话道:“哦,哦,我还没上去过。”

  嘉柔见三爷越发紧张,自责是否把话说得太直,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三爷,您不想去看看么?那里可是能看到整座北京。”嘉柔转身看向三爷,她看到的是一位不安的三爷,像极了两年来,那个不安的自己。嘉柔像打了胜仗一样,一种莫名的轻松惬意油然而生。

  三爷见嘉柔满眼笑意,直直地看着自己,匆忙移开目光,躲闪着看向院子里的那颗槐树,说:“行,那明天到山顶去看看。”

  嘉柔笑而不语,她跟三爷点头示意,起身离开会客厅,回后院去。嘉柔边走边想,若日后能如此相处,那定会是稳稳地一生。迈过连廊上前后院之间的那个门槛时,嘉柔突然想起美玉姐的那句“喜欢自己”。她的美美地笑起来,欣喜地觉得,这就应该是所谓的“喜欢自己”。

  五月的百望山满眼青翠,医馆的灰墙被映衬比冬日鲜亮不少。眼科手术引来的客流,排满了山脚的小路。三爷看着那些正在说笑的病人和家属,很是惊讶。他没想到,不出半个月,九国医馆竟门庭若市了。

  医馆楼外支了一张桌子,容川坐在内侧,紧张认真地和坐在外侧的病人交谈,时不时点点头,时不时又低头书写,再转身向左,拉开左侧的抽屉,把一张写着数字的挂号条和刚刚写下的病史记录一起递给病人。然后,再头也不抬得摆手示意下一位病人坐下,重复刚才的那套流程。容川身下的桌子上,大号的白纸黑字:“挂号”。

  三爷前面走,嘉柔后面跟着。他们不敢往队伍里走,怕病人们误会他们是插队的。

  三爷在挂号桌附近停了停,犹豫要不要跟容川说句话,但瞧着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又瞧瞧身后排了好远的队,三爷决定直接进到医馆里,去找巴斯德。

  三爷进医馆到底是要找巴斯德,还是要和美玉来一次偶遇,只有他自己知道。嘉柔倒是真的想去看看美玉姐。

  医馆大厅塞满了人,有人在不停地提醒不要大声喧哗,保持安静。

  “这都是找伯驾看病的?嘉略可真行啊!他给这么大的名医做助手。”嘉柔骄傲地说。

  “等会儿我跟巴斯德寒暄几句,让他带咱们到山顶看看。”三爷看着眼前拥挤的人群,咧着嘴说。

  “我去找美玉姐姐,问个好。”嘉柔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忘了美玉和三爷有可能的某些联系。

  三爷果然被这句话吓着了,他完全不知说什么,眼瞧着嘉柔钻进息壤的人群里,径直朝护士站的方向去。

  正不知如何去留,荷兰人艾克曼在二楼的楼道里瞥见三爷,他侧身逆着上楼的人流往下走,挥着手大声嚷嚷着,热情地跟三爷打招呼:“三爷!”

  三爷向艾克曼挥手,站在原地不动,等他下来。

  艾克曼好不容易挤出来,说:“院长去城里出诊了。”

  三爷说:“哎呦,老艾。医馆生意真好。我瞧见山脚下都有号贩子了。”

  “三爷您抬举。人是不少,可还有不少不能马上付诊金。这真得多谢您帮那些欠账的弥补。”艾克曼鞠了一躬。

  人群太过吵闹,三爷说:“我看咱还是外头说去吧。”

  二人互相谦让着,走出医馆。

  “这里清静。老艾,你是真会过啊,我没说要缩短药材的账期。”三爷哈哈笑起来。

  艾克曼也笑起来:“他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病患是多了,我们要准备的器材,药品也多了。现金流很紧。您也知道,这医馆并不是拿来赚钱的,真是维持个经营。”

  换做以前,三爷不会把这些话往心里过,但如今,三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艾克曼这句有意无意的话,作证了三爷所想:“医馆自然不是用来赚钱的,不然也不会把龙首放在这儿。”

  三爷抬眼看向院子,这四层高的医馆,两层高的宿舍,药房,食堂,教堂,配着旁边的女校,还有那葡萄园。这么大手笔的买卖,不为赚钱,图个维持经营。三爷埋怨之前的自己太幼稚,从没想过占了大片百望山的医馆,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嘉柔也从医馆走出来,来到三爷和艾克曼身旁。很有礼数地向艾克曼问好。

  三爷说:“既然巴院长不在,那我们去葡萄园转转。”然后看了一眼容川,他还在忙碌,头也不抬地写着。

  嘉柔跟着三爷,和三爷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三爷不说话,嘉柔就开了个话头儿:“我们不是去山顶么?”

  三爷说:“对,山顶。”

  嘉柔问:“那您为何说去葡萄园。”

  三爷说:“我怕他跟着。”

  嘉柔点点头,说:“也是。对了三爷,美玉姐让我跟您问好。”

  三爷听了这话,就迈不动步了。他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

  嘉柔瞥了一眼三爷,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我跟美玉姐说,和您一起,要到山顶看看。问她去不去,她说不去。”嘉柔说到这儿,就不说了。

  三爷快几步跟上,问:“然后呢?”

  嘉柔又瞥了他一眼,看出他眼里的焦虑,接着说:“然后我就出来了啊。”

  三爷着急地问:“不是,我是说她怎么就跟我问好了。”

  嘉柔停住脚步,正面三爷问:“您急了?!”

  三爷发觉自己露了马脚,侧脸过去,不敢看嘉柔。

  嘉柔冷笑了一声,说:“您有什么好瞒的?咱们尚未婚娶,一切都来得及。”

  三爷想顶回去,但一想,若不是美玉不肯为妾,若不是要拿山顶换龙首,他也不会情急之下,去下彩礼。所有这些,最对不住的,就是嘉柔。她跟自己发两句牢骚,也就忍了吧。

  “咱不提这些。”三爷往前走。

  嘉柔还是年幼,虽很聪明,却总是未经历世事的。她一下子急红了眼,哭了出来:“心里别扭。您不别扭么?”

  “还好。”三爷停下来。对嘉柔,他是心有不忍的。

  “您凭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别扭,美玉姐也别扭。就您不别扭。”嘉柔呜呜哭着,声音很大。

  幸亏四下无人,但三爷也慌了,皱着眉头说:“哎,是有些别扭的。”

  “为什么不接美玉姐走?您又不是没地方放她。”嘉柔质问起来。她自己是被情所困过的,但自己是有着落的。嘉柔心疼美玉,她看不得美玉落单,想不得美玉一个人时,得有多痛。

  三爷傻了,他不明白美玉如此之言,到底要说什么。三爷唉声叹气了几声,说:“嘉柔。”这是三爷两年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可不是那种寡情薄意之人。美玉,不瞒你,我确实打算接走,可是她不肯。”

  嘉柔抹着泪问:“然后呢?”

  三爷说:“然后我俩就闹掰了。”

  嘉柔深呼吸几次,说:“然后您就来娶我?”

  儿女情长真能救英雄脱离困境。三爷一直怕的是嘉柔发现自己娶她的目的是山顶。但按照刚刚她所说的,他三爷娶嘉柔的动机就成了美玉不肯下嫁。这倒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辞了。

  三爷心里轻松不少,原来是嘉柔所想不过是:我三爷是要娶亲,娶不到那个就娶这个。还以为嘉柔承袭了她母亲沈易氏的睿智,自己往后不好隐瞒什么。但这么一看,嘉柔还是陷在那点男女之事里,那日后也就好相处了。

  “您别这么说。我和姑娘早就有婚约,有没有美玉,咱们都是要完婚的。”三爷自言自语地,他说给嘉柔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身为京城名门本草堂的少爷,他深知自己在婚嫁大事上,没有多少回身的余地。

  嘉柔沉静了一会儿,说:“咱趁着天亮,赶紧上山吧。”

  “请姑娘带路。”三爷说。

  今年的葡萄园比去年扩了一半,原来那条通往山顶的小路被新的葡萄架遮住,嘉柔带着三爷饶了好半天,也没找到路。

  三爷说:“别找了,咱自己摸索着往上爬吧。”

  本来半个时辰可以爬上去,这一绕,快一个时辰才上去。艰险处三爷拉着嘉柔,二人也不觉为难。刚刚吵的那一架,倒是拉近了彼此。

  登顶时太阳开始西落。也好,阳光不那么刺眼,视野倒更透彻。壮丽风光一扫山脚时的所有不悦,嘉柔踩上那块大石头,指着东边说:““您看,这里恨不能瞧见通州大营。”

  三爷早就被一望无际的视野震惊,他一言不发,一脚迈上制高点,内心澎湃不已。他插着腰,面迎着山风,看着眼前的京华大地,“老天爷,这不是把全北京看个透。”三爷依旧无言,他把这句话放在在心里念叨了几遍。

  三爷站在石头上,把北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嘉柔见他痴醉的样子,不想打扰,就自己跳下石阶,走到一颗槐树下。

  嘉柔说:“要是有望远镜,说不定能看到我家院子。”她踩下一串槐树花,低头嗅了嗅,念叨着:“真香啊。”

  “等会儿各家就要生火做饭,看看什么叫人间烟火,袅袅炊烟。”三爷留在石阶上,自言自语,他想把北京看得再仔细些。

  嘉柔独自踩槐花,三爷就站在石阶上等。他们各干各,谁也不用照顾谁。

  不多时,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天暗了下来。近处和远方的炊烟升起,三爷放眼往东,心说嘉柔那句带着望远镜能看到通州,的确不假。他越看越焦躁,双手不自觉地握起拳头,也咬紧了后槽牙。

  “三爷,咱走吧。天黑了不好下山。”

  三爷不舍地又了几眼,跳下石阶,带嘉柔下山去。

  下山路不好走,二人算是摸爬滚打地,也顾不得许多,连搂带抱。

  快到山脚时,天完全黑了下来,三爷突然想起什么,问:“这山路这么抖,你们上次怎么上去的,怎么下来的。”

  嘉柔被艰险的下山路弄得身心疲惫,她也不顾上过过脑子,开口便说:“嘉略护着我,伯驾护着美玉姐。”

  三爷脸一沉,嘉柔呵呵笑起来:“我说错话了。”

  三爷被嘉柔的笑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咱以后别说这,成么?”

  嘉柔睁大眼睛说:“您问的啊。”

  “得,我错了。”三爷嬉笑着。

  嘉柔接着说:“再招惹您一下,晚上我住美玉姐姐那儿。”

  三爷说:“我这点儿事儿是被您看了个通透,您随意,爱住哪儿住哪儿。”他们已经从山上下来,二人大步流星地朝医馆去。

  嘉柔还是呵呵地笑,三爷压着步子在后面跟着她,嚷嚷了一句:“住就住,别瞎胡说!”

  嘉柔乐呵呵地回头,看着三爷说:“放心,决口不提您。”说罢,她再也抑制不住地,爽朗大笑起来。

  三爷被嘉柔弄得没脾气,他长出一口气,大声说道:“嘿!吃饭切!饿了!”

  开春以来,伯驾的眼科手术,让医馆扬名四方。不少肿瘤和骨外科患者,也跑来这里求诊。九国医馆的医生们,终于感受到了在法国、德国的一流医馆才有的忙碌。这让所有的医生,都开始废寝忘食起来。

  巴斯德为了能让忙医生们吃上热饭,特意推迟了返点儿:从每晚6点半延后到每晚7点半。

  嘉柔和三爷走进食堂,空无一人。她问三爷:“医馆的人,等会儿都来这里用餐么?”

  三爷说:“护士在旁边女校吃,护工在厨房后面的小房间。这儿只有医生才能进来。”

  嘉柔点了点头,问:“那我在这里合适么?”

  三爷说:“偶尔的女访客还是可以的。之前你母亲也是在这里用餐。”

  嘉柔和三爷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三爷想着山顶的事儿,心不在焉地跟嘉柔说话。嘉柔盼着嘉略和容川快点来,伸着脖子看窗外,也不介意三爷的无精打采。

  不久,医馆总算有医生走出来,络绎进了食堂。嘉略、容川和伯驾三个走在后面,几个人看起来都很疲惫。

  嘉柔起身迎出去,嘴里小声叫弟弟的名字。嘉略快走几步到她跟前,“姐,什么时候来的,等一天了吧。”

  “上午就来了,人太多,没敢叨扰你们。”嘉柔拿出手帕,帮弟弟擦去额头的汗渍和油渍。“怎么如此辛苦啊?顾得上吃饭喝水么?”

  “哪敢喝水啊,去趟茅厕耽误多少事儿,就连午饭也就是啪啦一口,有时候想吃也吃不上,还没看完病人,饭就被别的大夫拿去吃了。”

  嘉柔拉着嘉略坐到自己座位旁,让他赶紧吃饭。

  嘉略看着姐姐越发美丽,傻呵呵地笑着。

  “表姐,你怎么不问问我呀,我也很累呀。”容川坐到嘉柔对面,噘着嘴问。

  “你看那不是槐花炒鸡蛋么?”嘉柔知道容川最好的口儿就是植物炒鸡蛋,比如香椿炒鸡蛋,茉莉花炒鸡蛋一类。嘉柔一进食堂,就把自己摘下来的槐花,交给厨子,麻烦他炒一盘。

  饭菜端上来,现在的伙食比之前好了很多,每个人都有鸡蛋,火腿,面包,鱼和奶油汤。嘉略实在太饿,低头猛吃了一会儿,把自己填了个半饱,才抬头说:“姐,我现在做白内障摘除术,做的可好了。”

  “先吃饭,从家带了酱牛肉,等会拿给你。”

  “太好了,这儿的伙食越来越好,可我吃不惯,都是甜口。”

  容川抢话道:“我也吃不惯。虽然我们杭州也多是甜口,但我更喜欢咸的。”

  听着弟弟的抱怨,嘉柔小声问嘉略:“女校那边的伙食好么?”

  “没去过,但肯定没这么好。”嘉略边吃边说。

  巴斯德是在嘉略他们后面进了食堂。三爷见巴斯德,赶忙迎去寒暄,医生们见三爷来,也都热情地上前问候。只有伯驾对他视而不见。三爷倒放下架子,主动跟伯驾打招呼。伯驾没什么兴趣地点头示意后,就坐下吃自己的。

  三爷跟着巴斯德做到长条桌最里面的位置,这是院长的主位,三爷自然地在右手边落座,艾克曼坐在左手边。

  巴斯德说:“三爷早就来了吧。”

  三爷说:“白天就到了。没敢打扰你们,就去葡萄园转了一下午。”他隐瞒了自己上了山顶的事儿。

  巴斯德说:“我下午就回来了,一回来就看诊。现在病人太多,我得跟东交民巷说说,以后换人去给出诊。我得在医馆帮忙。”

  三爷说:“怎么突然就这么多人?”

  巴斯德说:“瞧,那位美国兄弟,眼科手术做得太好,十里八村的都跑来了,还有山西河北远道儿来的。说是百望山有一位神医,什么病都看。别管是哪里有问题,全跑来了。这倒是好事儿,把我们各科大夫都给忙活起来了。”

  听了这话,三爷可真是醋意大发。谁不行?非得是伯驾。怪不得他刚刚那么不可一世。三爷心里疼了一下,他想,美玉被这么厉害的人物围着,怕是已经忘了自己了。三爷想着,抬眼看向伯驾,他看起来与自己同岁,面部轮廓清晰,肤色较深,肩膀宽厚,手臂修长,从身高上论,伯驾好像比自己还高那么一点。三爷越想越难受,他放下刀叉,一口也咽不下。

  “今天的饭不合口?”艾克曼问。

  “没有,没有。”三爷又拿起刀叉,强迫自己继续吃。他低着头,努力把思路引导山顶一事上。

  饭后,容川送姐姐去医馆找美玉,嘉略在食堂门口等着三叔,他有话跟三叔说。

  三爷的客房里,嘉略对三爷说:“三叔,这段日子太忙,也没发现什么角落和密室。伯驾先生,并也不被这里接纳,不是主流,所以很多地方他也没去过。现在他日日忙着看病做手术,真都没工夫去诊室外的任何地方。”嘉略说完这一长串话,打起哈切来。

  “他那么牛,不是主流?”三爷问。

  “以前不是,以后有可能是。”嘉略困极了,闭着眼说。

  “不提他。我不是告诉你了么,甭跟着瞎掺和。以后别在这些事儿上费心。”三爷说。

  “嗯。”嘉略很是失落地低下头。

  三爷见他是真想做点什么,倒也正好有事儿需要他帮忙,便开口道:“不过,还真有事儿需要你帮个忙。”

  “三叔您说,嘉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嘉略又一次跪下了。

  三爷笑起来:“快起来快起来,这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成口头禅说了是吧。”

  嘉略嘿嘿笑着:“三叔,我就是特想干点大事儿!”

  “所谓大事儿都是最后那一哆嗦,前面都是一件一件小事儿铺成的。现在就需要你办一件小事儿,把地下室标本间,也就是停尸房的要是,套一个模子出来。”

  嘉略严肃地点了点头,“三叔,虽然您不爱听,但我还得说:嘉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这话,嘉略自己也笑了。

  三爷也跟着笑,“今儿就在我这挤着睡吧。”

  忙了一天的嘉略,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三爷把嘉略推到小床的一侧,把椅子拽过来,顶在那里,以防嘉略掉下去。自己躺在床的另一侧,拿外袍做枕头垫着头。他听着嘉略的鼾声,琢磨着明早天一亮就起床,得再到山顶看看。想着想着,三爷也快睡着时,被嘉略的梦话惊醒:“美玉姐,给我一把新的手术刀。”

  这句美玉让三爷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正要感叹什么,嘉略又说了一句:“谢谢美玉姐。”然后咧嘴乐出声。

  “嘿!臭小子!才多大就有这心!”三爷笑着,然后倒头睡觉。

  天还没亮,三爷就起来了,他独自走在山脚的小路上,静心思量昨日在山顶所见。三爷当然不希望自己的那些揣测是真的。但是,当他再次登顶时,东方初升太阳的光辉洒在这片平原上,东南西方向放眼望去,那通透到天尽头的视野,又一次让三爷提起了心,也紧紧攥上了拳头。

  他在山顶转了两圈,用脚丈量土地,越量心里越慌,他反复对自己说,这里足以承建一座宽阔高大的医馆,一座四层高的洋楼。到时候,站在洋楼顶上,更是一览无余。就在他一步步确认自己的揣测时,他突然想起了西直门胖副手的话:“哼,那么老高,夏天热,冬天冷,老弱病残上得去下不来,想一出儿是一出儿。”

  他又想起艾克曼的话:“医馆不是拿来赚钱的,只是维持经营。”

  三爷努力调整者呼吸,他不能继续想下去,但疑惑一个接一个地向自己砸过来:“这么老高建个疗养院?老弱病残怎么上来怎么下去?北京周边就没几个洋人,建疗养院给谁住?医馆不拿来赚钱,那拿来做什么?”

  三爷的内心翻江倒海!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推断,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要建烽火台!

  清早的山顶很凉,三爷却满头大汗。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没急着把地契交出去。但后面怎么走,是一点主意也没有。

  “去圆明园找那对夫妻。”这是三爷眼下唯一能想起来的。

  他急速下山,跟车夫阿贵简单打了个招呼,说药材库有急事儿要马上赶回去,请阿贵照顾好嘉柔回通州。他疾驰而去的身影被医馆窗前站着的美玉看了清楚,她一直在期待三爷来找自己,也一直害怕三爷再出现。美玉目送三爷消失在视线里,然后整理心绪,回到忙碌的工作中。

  三爷策马到圆明园附近的那间客栈,老板娘见三爷来,本想打趣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但看出他的神色慌张,就把那些不着调的言辞咽了回去。她用胳膊肘戳自己男人,甩了个眼色。老板顺着自己媳妇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三爷后,赶紧放下手里的账本,迎出来。二人见面谁都没说话,三爷径直跟着老板往里间客房走。

  “怎么了三爷?”老板问。

  “大哥,有事儿跟李公公商量。”三爷说。

  “这么急?”老板问。

  “甚急!”

  “您先住下,怎么也得一整天,李公公才能来。”老板说罢,便出了客栈,往城里的方向,策马而去。

  三爷在店里住下,老板娘进来几次送些零碎吃食物。晚饭时,还端来一户烧酒。

  三爷说:“嫂子,您客气。”

  老板娘说:“关着门说啊兄弟,别瞎叫,谁是你嫂子。”

  三爷问:“不是么?”

  老板娘说:“也不想想,李公公的手下,能是些什么人。谁给他们当媳妇儿?”

  紧张了一天的三爷,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前半个脑门说:“没想到没想到。原来你们不是真夫妻。”

  老板娘说:“三爷是没受过罪,也不爱揣摩别人。”

  三爷说:“还真不是,是想不明白。”

  老板娘给三爷斟了一盅酒,问:“何事想不明白?说来听听。”说罢,她干了自己那盅酒。

  三爷心说山顶的事儿犯不上跟个女人说,但美玉的事儿,倒是能请她帮着说到说到。

  “那我就叫您一声姐姐。”三爷说。

  老板娘赶忙开口道:“打住,谁是你姐姐。我没你大!”

  “您怎么知道我岁数?”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儿:“三爷您是跟我这儿没话找话么?找了你自然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弄清楚了的。您身上几个痦子都门清儿。”

  三爷点点头,说:“行吧,不过,还真没看出来您没我大。”

  老板娘哎呦一声,伸出手掌,打三爷的胳膊。

  三爷继续说:“那成,我还是继续叫您老板娘吧。”

  “兄弟,快说,瞧你墨迹的。到底是何事想不明白?”

  “嗨,我那个姑娘,死活不肯做妾。”三爷摇着头。

  “听您这意思,做妾还是好事儿了?”老板娘问。

  三爷把身子往后一靠,不解地问:“有什么分别么?不过是以不同的身份,跟着自己喜欢的人罢了。她要是真喜欢我,会在意是妻是妾么?我娘怎么就能给我爹做妾?”

  老板娘也把身子往后一靠,运了运口气,说:“如月定不在意是妻是妾,她也定是真喜欢您,您要了她不就得了。”

  “您别跟我逗闷子行么?”三爷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低头不说话。

  老板娘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您把女人分成三六九等,希望她们按照您给她们划分的三六九等,对号入座。凭什么?!”

  三爷看着已经急了的老板娘,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傻愣愣看着她。

  老板娘接着说:“能让三爷这样心焦的姑娘,不是一般人,定是美若天仙,又聪慧可爱。”

  三爷有些日子没见到美玉了,他想她,能有人陪着自己一起聊聊美玉,也能解解相思。三爷顺着老板娘的话说:“您说对了。我就纳闷,怎么老天爷,能造出这么好的人。何为尤物,美玉就是尤物。”三爷忍不住叫出美玉的名字。

  “美玉,”老板娘说,“这名字就不一般。”

  “不一般,”三爷说,“人如其名。性情也是。时而温润,时而冰冷。”

  老板娘说:“如此佳人,何不娶为妻?”

  三爷愣了,他又干了一杯,然后如黄河决口般,痛痛快快把隐藏的心事,一股脑说地出来:“我可是本草堂大户人家,她是孤儿,还是洋人养大的孤儿。虽说倾国倾城,但我们家要的也不是一幅画!如果家里认,我自然乐意。可是,家里说她过于娇艳,怕惹了麻烦,不肯让她入门。说我实在放不下,就在外置办一处私宅。我是想着,先接过来,有了子嗣,自然也就能给个侧室的名分。再者,在她之前,我就已经与那通州大营沈家的姑娘定了亲,那姑娘确与我本草堂是门当户对的。论前后,我也只能给她侧室的名分。我就不明白了姐姐,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能入我林家做妾,有何不妥么?总好过她跟一群飘来飘去,这儿待几年,那儿待几年的洋人一起,好上万倍吧。”

  三爷顿了顿,干了一杯酒,继续说:“姐姐,您说,她到底喜不喜欢我?我现在都觉得,她是不是图着我什么!怎么说好就好,说断,就这么嘎登一声,断了!”三爷重重地放下酒杯。

  “您是给她费了千金万银了?”老板娘问。

  “那倒真没有,像是什么贵重物件都没有,她在医馆,也不戴那些。”三爷琢磨着说道。

  “那您是给她置办了产业?买田买地?”老板娘接着问。

  “那也没有,她在医馆,有地方住,也不需要买田买地的。”

  老板娘说着听着,也随着三爷干了好几杯,然后呵呵笑起来,说:“三爷啊!那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姑娘一不要钱,二不要地,您说她图您什么?那无非也就是图着能嫁进你家的门儿吧。”

  “倒也是!”三爷点点头。

  “如果她知道自己进不去您家的门儿,还这么跟您藕断丝连着,那咱就不能说人家姑娘,图你什么。那她可是真心对这个白眼狼!”老板娘红了眼睛,仰头干了一杯。

  三爷也随着干了一杯,“唉,我是真喜欢她!”

  “挺好,您三爷也有今天!”老板娘笑起来。

  “您这话什么意思?”三爷问。

  “那个如月,找回来好几趟。她说您以前就找过她,只是您不记得了。”老板娘笑起来,边笑边抹去眼角的泪。

  三爷眯着眼,皱起眉头道:“别说别的,说美玉。”

  老板娘说:“美玉是个好姑娘。”

  谁知道是情浓还是酒农,总之三爷哭了起来,他先是掉了两滴眼泪,然后呜呜地哭出声,再一会儿就哇哇地喊起来。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儿,说:“至于的么?一个女人,您不是最不缺女人么?”

  三爷抹了一把脸,满嘴唾沫,说:“我想她!”

  老板娘呵呵地笑:“哎呀,美玉要知道您这么难熬,可得多欣慰啊。”

  三爷抬起头说:“不是,您这又什么意思?难不成,她还不懂我的意思?她还不明白我对她一片真心?”

  老板娘接着笑,说:“哎,别想了,您想不通。睡吧。”

  老板娘起身拿走已经喝干的酒瓶,三爷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自言自语。

  三爷冲着正要关门的老板娘问:“过些日子,过几年,她能想通么?”

  老板娘冷笑一声,说:“能。你给她点时间,她早晚能想通。”

  老板娘关上门,转身间泪流雨下,她嘴里念叨着:“离开他五年了,我也没想通。他也求我,也醉,也哭,也如此难熬,可我为什么宁愿跟太监做假夫妻,也不做小!”

  第二日傍晚,李公公到。

  “怎么了这是,着急麻慌的。龙首有眉目了?”李公公见着三爷,开口问。

  三爷说:“嗨,没有。只是发现点儿别的,赶紧跟您知会一声。”

  李公公说:“何物?值得三爷如此兴师动众地,叫我出来。”

  三爷听出李公公半带着埋怨,解释道:“自然是不比龙首轻。”

  “怎讲?”李公公好奇地追问。

  三爷说:“李公公,洋人怕是要在山顶建一座,烽火台。”

  李公公不解,瞪大眼睛看着他。夫妇俩也被三爷说得甚是疑惑。

  三爷把近日所行大概给李公公讲了一遍,但没敢坦白自己不去盗取龙首,是怕给巴斯德惹麻烦。只说龙首毫无踪迹,但可用他们急需的山顶来换。自己为了拿到山顶,还应允了亲事,可谓全力以赴了。就在他准备和医馆院长巴斯德交底时,他留了个心眼儿,到山顶探究一番,才得出“烽火台”的结论。

  三爷握着李公公的手臂说:“公公,咱们拿龙首,最终也是换个家国安定。可眼下,洋人要在百望山顶建烽火台,那不是直冲着咱皇城来了?丢了北京,还要龙首做什么?”

  李公公被三爷的话惊得不知所措,他有些眩晕,先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重重地坐下。

  然后转身对着老板问:“山东怎么样了?”

  三爷插话说:“公公,不是山东,是山顶!”

  李公公看向三爷,皱起眉头,气鼓鼓地说:“别打岔?!”

  三爷缩回身子,一旁听着。

  老板接过话,对公公说:“公公,您问山顶还是山东?”

  李公公急了,拍着椅背说:“嘿,跟我逗闷子是吧,我问你山东,山东!”

  老板急忙点头哈腰,说:“是,不少人闹了起来,而且参与的人是越来越多。也听说,毓贤,就是山东现任山东巡抚,招安了那些人,对他们烧教堂、杀洋人,不闻不问。眼巴前儿,不止山东,山西、河北也兴起来了,说是不日要进廊坊。”

  李公公扭头看向三爷,翻着白眼,拉着长音儿说:“听见没,姆们,说的是山顶。”

  三爷想笑,憋住了。老板娘却没憋住,她插话道:“公公,是山东。”然后哈哈笑起来。

  李公公也无奈地跟着笑,“你们几个兔崽子,把我这老家伙都绕进去了!”

  三爷和老板见公公笑了,才敢笑出来。笑过,李公公回到严肃的神情里,说:“里里外外,咱都被动了。”

  三爷不解,但不敢问,怕又被当了笑话。这种时候,只有女人能出声,她们不担心在男人面前丢了颜面,女人的不谙世事和反应迟钝,正能映衬出男性的能耐,反倒让人喜欢。

  老板娘果然开口问道:“公公,您的意思是?”

  李公公说:“我的意思是,洋人早就不甘于那点地界了。毓贤啊毓贤,你是痛快了,我大清可有的罪受了。”

  老板娘见三爷和自己男人还是满面疑惑,她自己也没完全明白,就接着问:“公公,我们几个兔崽子甚是迟钝,您接着说。”

  李公公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老板娘,溜达着说:“这是多好的借口,就算以“自卫”为由,也可以从天津往北京调兵了。”

  几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李公公冲着三爷问:“三爷有什么要说的?”

  三爷说:“公公,若这样分析,那百望山顶的疗养院岂不就是?”三爷把右手的拳头砸在左手的掌心里,他没把话说完,而是看着李公公问:“李公公,您看这事儿是不是这意思?”

  李公公说:“虽无实锤,但按照常理来推断,八九不离十吧。”李公公又看向老板,问:“你的意思呢?”

  老板是个木讷的人,李公公选他,是觉得他可信。但有什么事儿,跟他商量,他都没什么主意。

  老板见李公公问自己,赶忙开口道:“我觉得,你们分析的都对。”

  老板娘虽与他不是真夫妻,但相处多年,也有了感情,她以志同道合者的身份,赶忙帮自己男人打圆场:“公公,咱们没必要等到实锤,才相信。就按常理推断,确是如此,没跑儿了。”

  公公坐回到椅子上,想了想,说:“三爷,地契还在你手里么?”

  三爷说:“在。但还不在我名下。”

  李公公问:“在谁名下?”

  三爷想李公公真是岁数大了,竟忘了他刚刚说过,为了拿地契,娶了地契主人的女儿。

  “在通州沈家夫人名下。”

  李公公问:“你刚刚说她叫什么来着?”

  “易杭彩。”三爷说。

  “易杭彩?她应是当年和珅的管家,易管家的后裔。”李公公说。

  三爷想起嘉柔之前是跟自己提起过这么一出,但当时他没多问。

  “公公,需要我去确认么?”三爷问。

  “不用,不用。那都是以前的事儿,我也是听老一辈儿说起过和珅家的那些起起落落。每次,他们都会提一句易管家。”李公公摇摇手。

  老板娘帮李公公换了一杯热茶,李公公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地不能丢。”

  三爷顺着李公公的话问:“那,是否要到官衙,换了姓名。”

  李公公摇摇头,说“不可。你拿着地契那张纸就好。换了姓名,我们就都暴露了。”

  “公公想得周全。那龙首,我们该如何行事?”三爷,老板,老板娘齐声问。

  “地不能丢!”李公公重复了一声,“哎,那龙首,还是辛苦三爷,盗取吧。”李公公低头盖上茶杯盖儿,把茶杯轻轻放在椅子旁的小桌上。

  三爷内心感叹,绕了这么一大圈,又绕回来了。虽有些为难,但龙首之重,还是重过他和巴斯德的交情。既然只能盗取,那也只好对不住兄弟了。

  三爷点头答应。

  李公公说:“散了吧。”

  夫妇俩搀扶着李公公去自己房间休息。

  三爷起身回百望山。他得赶紧去落实龙首所在。

  李公公在自己房间,和夫妇俩又说了好些私密话。

  “我要是没记错,那山脚也是易家的。”李公公对夫妇俩说。

  夫妇俩站着,仔细听着,不搭话。

  “老一辈儿说,和珅的管家,易氏一族,拿着整座百望山。他们不种树不栽花,就那么买了一整座山。”

  夫妇俩站着,仔细听着,还是不搭话。

  李公公啧了一声,说:“接话啊。”

  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

  李公公说:“哎,白跟我这么多年。你们应该说,不合逻辑。”

  老板娘恍然大悟,赶忙说:“对对,的确不合逻辑。”

  李公公看向老板,问:“你说,怎么个不合逻辑。”

  老板笑笑说:“自然,不老少银子买一座荒山,不拿来生钱。那自然是有别的所图。”

  李公公笑着点头,满意地说:“以后就这么看事儿,看人。凡是那些不合乎常理的,背后自有它与众不同的道理。”

  老板娘是个极聪明的,她紧接着问:“公公,那您说,易氏一族的逻辑,在哪儿?”

  李公公冲着他的徒弟,也就是老板说:“瞧你媳妇儿多机灵。”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据说,易氏一族拿下百望山,是为了帮和大人,埋一箱财宝。”

  老板娘惊讶地问:“买下一座山,为藏一想财宝。那得是多大一箱财宝啊?”

  李公公放下茶杯:“这话你就听一半。那得多大一箱财宝,怎么可能。”

  老板逮到话口儿,说:“就是,哪儿有那么大箱子,不合逻辑。”

  老板娘噗嗤笑出来,李公公也呵呵地笑着说:“终于开窍了。”

  李公公接着说:“医馆的人,必是知道这箱宝贝的。若三爷过几日找到的是这箱宝贝,你们就一起抬出来。这宝贝,一样有用。”

  老板问:“公公,有何用?”

  李公公说:“拿来买点兵器,军舰什么的。有钱,还怕没处花去?”

  老板又问:“公公,我能问问,您是哪个大人下面的么?咱们上头是哪位大人?”

  李公公起身,边往外走边说:“这能告诉你么?告诉你就不合逻辑了!”

  老板娘问:“那位三爷,让他知道么?”

  李公公摇摇头,说:“算了,让他先找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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