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归宜略一沉吟,如实说道:“因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徐达微一点头:“难怪你父亲信中一直夸你聪慧。”听了片刻,继续说道:“徐家家风严谨,对族中的子弟要求苛刻,男子务必清廉上进,脚踏实地,女子务必贤良淑德,敦厚谦逊。大伯父一直对你堂兄觊觎厚望,是希望他将来可以撑起徐府的门楣,有庇佑弟、妹的能力。”
这也是徐达一直对自己的期许,他是长兄,理应为家族撑起一片天地。
“但是,我跟你父亲恐怕都没有料到,我们这一辈的女儿家,一个赛一个的有出息,甚至让族中的男子都要望尘莫及。”徐达冷眼看向徐归宜。
徐归宜心中苦涩:“大伯父见笑了,宫门深苑,本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见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徐达面容激动,嘴唇颤抖着问道:“既然你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去处,为何还是如此倔强?宜儿,你可知太子是什么人?你认识他吗?你了解他吗?”徐达右手捂着心口,只觉心内有一团火焰就要喷薄而出。
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但凡当朝太子傅岚宸,有个稍微好点的名声,徐达也不会激动至此。
大翊境内谁人不知,当朝的太子只不过凭着显赫的母族,占着储君的位子,自十三岁封太子以来,九年时间,不说对国家没有任何的建树,就连陛下的欢心都讨不到。
朝野屡屡传言,陛下有“废储”的心思已久。
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徐归宜再嫁进去做个摇摇欲坠的太子妃么?
徐归宜只愣愣的跪下来,现在知道也晚了,她既已执了黑子,这棋局就算开了盘,她誓要邀请一人入局,没理由独自收场。
只因她要做的事,要化的劫,从来都是在那至尊至贵处,她需要太子妃的身份和尊荣,去够那森严肃杀的皇权。
“宜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快起来!”徐达大声喝道,就要伸手去扶徐归宜起来。
徐归宜挡住徐达来扶她的手,跪的挺直,徐达拿她更没有办法了。徐家的女子,一直都比徐家的男子要倔强。
“大伯父,事已至此,太子的品性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如今圣旨已下,归宜嫁入东宫,是铁定的事实,无法改变。”虽然铁了心要走自己选的路,可还是红了眼眶。
徐达见她如此,语气也软了下来:“宜儿呀,你可知道皇室的险恶,东宫的艰辛?你知道,祖母和我们从来不奢望你们大富大贵,只盼你们一世平安,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相携白首。”
徐归宜还未开口,眼泪珠子已经掉落下来,若是她只是徐归宜该多好!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当年祖父便是以情相约,聘下祖母。我们自小便一直很羡慕祖父和祖母的感情。”徐归宜现在说来,仍是满心艳羡,毕竟在这样三妻四妾的年代,徐老太爷和徐老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守,万中无一。
万幸,这个优良的作风,一直传承了下来,徐家几个儿子无一人纳妾,众多子女也无一庶出。以至于,后来徐家挑女婿,也是会带上这个要求。
“那你又是为何?”放着家族铺好的吉祥路不走,偏偏要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栽。
徐归宜不说话,只是苦笑了一声,继而抬起眼眸看向大伯父。徐达原本心中万分疑惑,但看到徐归宜那异常瑰丽的眉眼,即便是泪眼朦胧,依旧殊绝。一瞬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禁往后连退两步,略带些惊慌,道:“你.....原来你.....一直没忘记。”
“当年的事情,三叔和四叔不知道,但是父亲一定和大伯父说过的。事已至此,还请大伯父成全。”徐归宜伏地叩首,眼泪珠子一股脑的全挨到了地面上。
徐达退到书案边,单手扶着书案,缓缓背过身去,紧闭双眼,沉思良久。
“宜儿,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这又是何苦?你为什么......就是不能选择忘记呢?”徐达多么希望,徐归宜一直是徐家的孩子,就......只是徐家的孩子.......
“当年裴府一百五十六口人命,你让我怎么忘?大伯父,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忘?”徐归宜咬紧了牙关,没有哭出声,可是伏着的胸膛却在不停的抽搐。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跟她说要忘记,要重新开始过日子。
可是,却没有人来告诉,要如何忘记?
这六年在斓州徐府,落清斋用掉的安神香,几乎占了整个徐府用量的一半。但她还是浅眠,噩梦不断。世人对裴家的唾骂声,裴家人死不瞑目的双眼.......
她是有想过要忘记的,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去忘记啊!没有人告诉她,怎么才能忘记,他们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叮嘱她,忘却前尘,重新开始。
可是,真的好难!
如此,怎么能忘掉呢?
“当年......”当年的事,徐达本不愿再想起,无非不过是忠臣良将不得善终的故事罢了,历朝历代的史书上,记载的还少吗?
可是跪着的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呀,徐归宜伤极痛极,徐达避不免有几分感同身受。
当年,在他还是承恩公世子的时候,光凌街头,也见过几回红衣银枪青骢马的绝世风姿的,真真是惊鸿一瞥,永世难忘。
当年,飞鸿将军战死彻蓝城,五万亲卫军无一生还,满朝上下,谁不叹息。可是帝王盛怒之时,谁又敢出声为故人说一句话?那些为裴府出声的家族,这些年来,或流放,或贬斥,或冷落,无一不走向衰败。
一晃六年,光凌城一切如故,无人再记得飞鸿将军裴雪妧。
唯一还留有她痕迹的地方,只是崇文院中的史书上的寥寥几笔罢了......
“罢了......宜儿,你起来吧。“徐达终于转过身来,将痛哭不止的徐归宜从地上扶起来。
徐归宜竭力忍住自己的悲伤,顾不得什么形象,用袖子将自己脸上的眼泪尽力抹去,一边擦拭,一边抽搐。
半响,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大伯父放心,此后宜儿嫁入东宫,不管发生何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会累及徐家。”徐归宜极认真的说道。若是他日,她舍身成仁,必定自裁谢罪,绝不连累徐家分毫。
然而,徐达好不容易也平静下来的心情,被徐归宜的这一句话又点着了。
“胡说!你是我们徐家的孩子,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这是什么混账的想法,就此给我打住。”徐达一通呵斥,吓得徐归宜只嗫嚅着,完全不敢再应声。
“你父亲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大难临头之时,家人就可以弃之不顾?还是在你的眼里,我们徐家尽是些凉薄之辈,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徐达从未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大伯父,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要做的事情,实在危险,她不想连累家人。
“住嘴!”这一刻的徐达,好似徐彦附体一般,令人十分畏惧。
斓州徐府。徐彦接到徐达的信函之后,就没舒展过脸。
“父亲,今日又不用晚饭吗?”徐露微小声的问着自己的五姐徐熹微。
“罢了,将二爷的晚饭送到书房去吧。”花氏叹道。
“我们吃吧。”花氏又对着两个女儿说道,但是自己却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徐露微知道父亲和母亲都心中郁结,不敢去打搅,于是又看向五姐徐熹微,之间徐熹微对着她摇了摇头。
二人皆是小心翼翼的拾起筷子,慢慢的夹菜。
中饭的时候,因为徐彦一直阴沉着脸,她们二人本就没有吃多少,刚刚晚饭又等了徐彦许久,但是母亲也一脸不快。
可是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所以硬着头皮吃完这一顿饭。
晚饭后,徐熹微和徐露微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三姐姐当日走的匆忙,我远在景州,都没有回来送她。如今她要做太子妃了,以后见面,怕是更难了。”徐露微的鞋尖抵着一枚小石子,微微用力去压着,仿佛是在发泄着什么。
“父亲和母亲已经闷闷不乐好几日了,尤其是父亲。”徐熹微一说起这个事情,亦是眉头紧锁。
可是她们又能怎么办呢?
“听说那太子的品性十分不佳,三姐姐,以后,过的不好怎么办?我们徐家虽然显贵,但是终于无法与皇族对抗。”徐露微年轻,不知道这话是非常大逆不道的。
终归是徐熹微年长几岁,止住了妹子:“这可是大不敬的话,你千万不能再说了。你以前口无遮拦的,没人管你。但今后,三姐姐做了太子妃,我们徐家上下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不能因为我们,连累了三姐姐,这样她在太子府里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你记住了吗?”
徐露微瞬间脸色刷白,反应过来,就猛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我以后不说了,我们不要给三姐姐添麻烦。”一想到徐归宜即将与太子荣辱一体,她们巴不得太子府面面俱到,什么都好,这样徐归宜的日子也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