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檀不欲与贾氏碰头,便找了个视野宽的廊沿坐下,仔细端详这兴乐宫,从宫门口进来便是一方大圆池子,这池子原本是没有的,后来皇帝嫌这里太空了不好看才新修了个池子,池子周围围有长廊环抱,廊下设有酒席,围着池子中央的一个大圆台,便是百十个人坐下也不嫌挤,二者有板桥相接。这圆台便是今晚舞乐司的战场,圆台被白玉浮雕制的矮栏围着,防止有人跌落。圆台正对着的是一个二层的八角楼,二层匾额上镌了“棠棣竞秀”几个字,此时已经入了夜,楼里八方开窗,挂上了明瓦的琉璃华灯,对上外间廊下没张几案后的五彩琉璃屏风,有四曲的,有六曲的,屏风上的佛像,山水,花鸟栩栩如生,相互辉映,将整个兴乐宫照的明亮非常,台上无需点灯也能将舞姬的脸认得清楚。八角楼后方便是一个不大的牡丹圃,再往里走便是沉香亭,亭后不远便是小鹿岭了。
此时一众宾客皆来了,八角楼上华灯挂了半日,与长廊上环抱着琉璃屏风辉映着似乎想将整个宫禁照亮,棠棣竞秀楼一层设的是皇帝和众亲王的宴席,皇帝的位子空着,静檀估摸着以父皇的套路,人不到齐他是不会来的…紧接着便是廊下的坐席,左方为首的是初寂的位子,几案上置的是一应茶器并蔬果,只是那个位子上还是空着…再往后就是西域的使臣,进宫赴宴的朝臣,右方坐的是依次是几位公主,再是几位有面的妃嫔按品阶坐了,再就是一众亲眷。静檀从后方的屏风后低调的寻着自己的位子坐下。
才刚坐下,高诚那石破天惊的声音便响起来:“皇上驾到——”
众人皆站起来行礼,静檀暗道:果然父皇总是踩着点到场…..
皇帝示意众人免礼,徐徐走上龙头座,笑道:“今儿是家宴,各位毋须拘束,饮酒作乐,只当是在自己家才好。”
众人连连称是,又奉承了几句。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从感觉对面使臣团的目光总是往这边瞅,她转头看看岚清与娅白,只见娅白穿了绣金的流彩华服,还画了斜红,配上脑后的酒黄的荼蘼纱花,整个人看上去美艳非常。再看岚清,下身穿了烟水色的百花裙,上身穿了桂子绿的杏林春燕锦衣,外披了镜花绫披帛,酥胸微漏,韵味十足。
静檀默默点点头,想来他们应该是在看她这二位姐姐。回神间桌上已经上了酒品,八仙过海的珐琅自斟壶里装着的便是换骨醪,还未开盖,那股酒香便已袭来,静檀迫不及待自己倒了一杯,拿起那个双鱼大雁纹荷叶金杯便一饮而尽,一股凉意瞬间便侵袭全身,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唇齿间继而便有一股清香蔓延,久久不散。
静檀暗叹:“父皇有这等好东西,怎么现在才拿出来…..”
阿衡在身后紧张道:“怎么奴不注意,公主又吃冷酒了?公主要吃酒,先待奴去烫了再吃。”说着便去拿她的自斟壶。
静檀拦他道:“我爱喝冷的,难得喝到藏酒,你还不让我喝个尽兴。”
阿衡无奈收回了手,说道:“那公主先别饮酒,用些东西再饮。”
她看着面前精致的点心,却叫不出名字,尝了一块,齿间留香,阿衡在一旁解释道:“公主尝的这道点心唤作巨胜奴,是用酥蜜制成的。”接着又夹了另一块点心放她碗里,介绍道:“旁边的是单笼金乳酥和那日公主用的小天酥。”
静檀一一尝了便觉口里有些甜腻,便又倒了一盏换骨醪,饮尽了方好些。
此时台上正在演绎着《十二天魔舞》,曲项琵琶的乐曲她也听得腻了,虽不同于往年,却依旧是换汤不换药,毫无新意,静檀看了一会儿便不想看了,再朝对面看去,那个位子上依旧没人,不觉有些无趣,正巧对上嘉名看过来的眼神,只见嘉名朝她举了举杯盏,朝她敬酒,静檀亦抬起杯盏朝他回敬。
低头却见那个雕花瓷盘里盛了一只蟹,蟹旁放了菊瓣点缀….看向岚清,却见她也是看着盘子里的蟹出了半日神,她是在想那个爱吃蟹的人吗….
静檀一时心头似乎有什么哽塞着,也不欲吃蟹,直接拿了那盘子蟹又提了自斟壶悄悄退了席。
阿衡跟上去:“公主这是去哪?”
静檀只觉得那曳地的衣袍有些累赘,便褪了那袍子递给他,笑道:“席间有些热了,我且去走走,你回去罢,免得有人起疑。”
阿衡拿着那袍子,担心道:“奴随公主去罢….”
她失笑道:“没事的,我不走远,很快回来。”说着,便往牡丹圃走去。
阿衡在原地踌躇片刻,看着她步伐还算平稳,也只得回了席。
牡丹圃里的牡丹还未开,此时花圃里只是绿油油的一片,无甚颜色。静檀径直往沉香亭去,说是亭子,倒不如说是一个四角的阁楼,此时四面雕花门窗正开着,门框上有软烟罗的纱幔垂地,二层的琉璃明瓦在棠棣竞秀楼的灯火映衬下放着明光。她掀开纱帐进去,这里似乎有人来过,案上是一个忽明忽暗的纱灯,静檀将蟹放下,将那纱罩取了,里面是一支未燃尽的红烛,再从脑后拿出那支梨花簪子挑了挑灯花,再罩上,光线顷刻便亮了不少。
案前是一扇对月而开的轩窗,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挂在半空中的月亮,今日是中秋,明月圆得看不出一丝棱角。此情此景,确实适合对月祈祷,这样想着,她将那蟹摆正,又做出祭酒的姿态将酒往地上一倒,双掌合十,对着外头的月亮说道:“霁月,我许久也没有梦见你了,前儿梦魇被你魇住,不知是否是你有什么话要说,我是个蠢笨的,或许是你想托梦给大姐姐结果错托成了我…虽不知你要说什么,可我却有话带与你,当年你走的时候大姐姐痛不欲生,差一点就….不过还好,被先生救下了,先生他是救苦救难的人,他是一尊菩萨…”她顿了顿,自嘲一笑,似乎她的话头偏了…“总之,霁月你且放心,大姐姐如今一切都好,那么多年,你的事她始终不能释怀….她如今对我还存有一些误会,就误会着罢,好歹也是她的一点寄托,你的事终究有我的原因,若有轮回,也不知你转世没有,若你转世,也不知投身去了哪家,你这样好的一个人….”说着说着,竟然湿了眼眶。
六岁时关于霁月的记忆,她能清晰记起的,只有岚清提着剑来找她的那个夜晚,那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见到陌生的岚清,精神失常的的模样,空洞的眼神,仿佛世间一切在她眼底都是灰暗的….
“霁月,或许当初我就不该劫狱,若是我安分些,不去梅苑,也许你也不会死,不会被….”
就在静檀对月哽咽之际,身后突然响起那个碎玉的声音:“有了错处,就应尽力去补救,若是补救不及,便在心里长个记性,日后不再犯才是。”
“谁!”静檀心下一惊,一时未听出来发声是何人,环顾四周,只见纱帐后缓缓走出一个人,雪白的僧袍,如玉的面容…静檀惊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静檀背过身抹了把脸上,一时有些尴尬,佯装恼怒道:“先生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白在这儿看了半天戏….”
初寂忍俊不禁,想起方才眼前水涟涟的眸子,下意识的从袖中拿出那方丝帕想递给她,谁知手才抬到半空中,心口突然一紧,那股熟悉的痛感紧接着袭来,忙颤颤收了手,缓了片刻,才故作轻松道:“是贫僧的不是,方才本来是想出言提醒公主,无奈公主对月祈祷的入神,贫僧一时间插不进嘴,将将才拿到时机说话。”
静檀转过身去,却见他正朝他低眉行合十礼,尴尬也去了大半,忙福身道:“原是我不好,不知先生会在此….”
她转念一想,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困惑的看着他,问道:“先生怎么会在此呢?”
他转头一面去挑那灯花,一面轻声说道:“贫僧…贫僧瞧着这里月色正好,不觉看痴了,不想竟误了时辰。”
不知为何,她听着这话,总觉得听着有些怪异…先生是个自律的人,既然接了帖子断不会有缺席之理,更不会有延误的说法。
就在她困惑之时,又听得他轻声问道:“方才不慎将公主对故人说的话听了去,却不知故人是谁,让公主在此对月长诉。”
他此一问,她不觉就将方才的困惑抛之脑后,自嘲一笑,说道:“先生,六岁的时候我做错了一件事,因为我的愚蠢无知,害死了一个人….”
她斜倚在案上,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她叫霁月,是大姐姐的内侍…”
因为碍着大姐姐的面子,她没将大姐姐与霁月的情事说出来。霁月的事在她心里憋了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将这些吐露出来,或许因为对方是初寂,她才觉得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