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被林清瞳从崖底的树丛中揪了出来。据他所说,离地还有五六丈的时候,他突然脚一滑栽了下来,关键时刻,他急中生智、处变不惊地往山崖上送了一掌,借助反冲的力道够到了崖底的树枝,拉了一把作为缓冲,最后一个跟头栽在树丛里。
饶是他说得天花乱坠,事实是,他脱臼了一只胳膊,骨折了一条腿。
姜楠痛得面色发白、汗如雨下,被扶着勉强坐起身,用没脱臼的那只手抓住林清瞳,咬着牙问:“怎么样?有找到吗?”
她怔了怔,气得甩开了他的手,面上的泪痕犹在:“没有!”
“那就好……”姜楠松了一口气,额上的汗顺势滑落,“我还以为……你见到了小雁儿的尸体,才……才哭成这样……”
贫嘴薄舌!林清瞳刚想再推他一把解解气,却听他继续说道,“……原来,你也怕见到我的尸体啊……”
她蓦然收回了伸到一半的手,抿着唇嘟囔:“没事咒自己做甚么……”
明明是分筋错骨的痛,姜楠却埋下头,若有所思地笑了:“这样,也够了……”
“够甚么够啊!都伤成这样,是够了!”林清瞳白了他一眼,“你自己能走吗?”
“不能……师姐会接骨吗?”
“不会。”
“我也不会。那师姐先自己上去罢,如果能找到人再来救我。”
“我不走。”
“师姐不走,难道在这里陪我等死?”
“呸!我背你。”
“甚么?”
“我背你在这崖底下走,兴许能找到出山的路。”
于是,姜公子就觍着脸皮,爬上了林清瞳瘦瘦窄窄的背,面露坏笑地望山谷外而去。
二人历经种种艰难险阻,终是出了山,寻了医馆,接了骨。林清瞳租了一辆和那运尸首不相上下的板车,把风度翩翩的姜公子拖回了客栈,正赶上赵攸怜从魏州寄来的第二封信送到。
第二封信写得不似第一封那般仓促,信里说,皇甫罗的丧事已经办完,只是林卿砚的伤有些反复,还需留在魏州调养几日。
林清瞳将信通读了一遍,便撂在了一边,转身下楼去端晚饭上来。姜楠对她这一副贤妻良母的做派很是受用,巴不得林卿砚和赵攸怜在魏州多待几日。
赵普安葬好皇甫罗后,又连夜赶回了汴京城——他还没有忘记,他是大宋的宰相。
林卿砚则被赵攸怜扣押在了魏州,日日躺在床上静养,将大夫开的那些益气补血的方子喝了个遍。赵攸怜还煞有介事地举着一根绣花针威胁他,若是再敢把伤口给挣裂了,她就拿针线把它们一针一针地给缝起来,让他见识见识她练了好几年的女红。
好不容易安生地歇了五日,林卿砚开始担心起姜楠和林清瞳这一对冤家,怕他们单独相处久了,又生出乱子。他分析得在理,赵攸怜也不禁心生顾虑,只得做出了妥协,同意回汴梁。
然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推开汴梁城外客栈房门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林清瞳侧坐在床榻边给姜楠喂饭的情景。
这幅岁月静好的图景,实在与他二人的画风不大相符。
“哦,你们回来了啊……”姜楠抬起头懒懒地瞟了门框中的二人,并无半点雀跃之情。
林清瞳回过身将粥碗放在一旁,站起来带笑颔了颔首:“师父师娘。”
林卿砚没去纠正她称呼上的不妥之处,而是拊着掌走到姜楠的榻前,一副大快人心的神情:“江南公子,你这不仅伤了手,甚么时候还断了腿?”
姜楠咧嘴一笑:“失误,失误……”
赵攸怜这才注意到姜楠裹得像个粽子一般的腿肚子和吊在脖子下的胳膊,不由得失声:“姜楠!你这是怎么回事?甚么时候受的伤?”
“欸,你别担心他。”林卿砚一把拦住了要上前探视的赵攸怜,对上女子迷茫的目光,他含笑解释道,“他啊,自有人照顾。这伤伤的正是时候。”
姜楠偷瞄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林清瞳,见她神色微冷,识趣地支起上身去够床榻边的粥碗,用伤了的那只手端着,另一手舀着调羹:“别给我瞎说,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哪里就有人照顾了……”
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林清瞳截过他手中的粥碗,毫不在意地坐回床边,舀起一勺粥送到了他的嘴边。
“张嘴。”
姜楠看得一愣,忙张开了嘴。
这咸粥硬是被他喝出了浓浓的甜味。
赵攸怜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拉着林卿砚就往门外走。
“我怎么觉得我们可以再在魏州留些日子?”
“我也觉得……”
……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转眼便是三载光阴。
三年前,建阳林氏武馆的当家林卿砚游方归来,闭门谢客,专心教徒,势要将江南战神林仁肇一脉的武艺发扬光大。
两年前,林卿砚之母、林仁肇之妻病逝。林夫人走的时候,嘴角含着笑。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见自己嫁到金陵的小女儿,还有她满一岁的外孙儿。她知道,金陵太远了,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等不到了,但没关系,等到了地下,她还是能好好地和她的老头子说道说道。说一说他们的砚儿长大了,准备讨赵家的女儿做媳妇。这闺女是真的好,家世好、模样好、性情好,关键是难得有这么个人儿能让砚儿上心的。
她走得很安详。一边握着林卿砚的手,一边握着赵攸怜的手,四只手交叠在一处。
这三年间,林卿砚前前后后往恒山的金蚕谷跑了四趟,看着林如芊的儿子张邺从襁褓里的娃娃长成了虎头虎脑的小鬼头,若是再跟着羿迟迟长大,就要成了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他们将张邺的身世明白与羿迟迟说了,奈何羿迟迟一口一个“小东西身体里的蛊三年须得换一次,若是你们把人带走了,到时候再来找我医病,那就别怪我明码标价不讲人情了……”于是接走张邺的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张邺学会说话后,唤的第一个人是“姑姑”,也就是羿迟迟。张邺在金蚕谷中长到三岁,知道了“爹”“娘”为何物,却从未问起。只是他那一双眸子长得很有林如芊的神韵,身体的印记怕是他与父母仅剩的关联了。那是一个远离尘世的桃源之境,他不觉得自己需要爹娘,他有姑姑、有陪他玩的顾儿盼儿、有山有水有蛊虫、还有两个几月来看他一次的舅舅舅母……这便够了!
林母过世的时候,拉着林卿砚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不要因为她的丧事再延后和人家姑娘的婚期。等怜儿那头祖母的孝一过,就把姑娘娶过来,给她和林仁肇上一炷香告诉一声,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欢喜欢喜。
三年之期将至,林卿砚和赵攸怜开始着手操办婚事。不说林府上下忙成一团,就是武馆里的徒弟叫惯了“师父师娘”,冷不丁地才想起来二人尚未成婚,顿时兴致勃勃地筹措起来。
从林府到武馆,整条街上都洋溢着喜庆的氛围。林将军的儿子要成亲的消息传遍半个建阳城。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
“欸?就是林仁肇大将军的那个儿子?”
第二反应:“他不是成亲了吗?一天到晚,娘子娘子地唤着。”
第三反应:“啊——原来那姑娘与他只是有婚约,还没成亲啊……”
第四反应:“恭喜啊恭喜啊……”
这种喜气洋洋的祝福,似乎总能温暖冬日的寒。
可就在这个时候,北边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大宋建隆帝以江南国主拒命不朝为辞,发兵十余万,三路并进,趋攻江南。宋军的势头正劲,挥军南下如有神助,沿途攻城略地,一月间便渡过了长江天险。
林卿砚原本还在疑惑,大宋早不发兵晚不发兵,偏偏在这时候发兵,很快,战报中的四个字给了他答案——“如有神助”。
听闻宋军中五品以上的将领人手一份江南的舆图,那舆图看起来与寻常的山险水道图无异,但久经沙场的将领拿在手中一瞧便瞠目结舌——这舆图之上所绘极其细致详尽,不仅囊括了许多从未有人留心的狭窄河道,更多了好些闻所未闻的山间暗道,密密麻麻,观之惊心。
上头又传下命令,让他们善用此图,休得怀疑。于是,在战场上牛刀初试,方知此图所绘不虚,乃封为神图。
得知绘着南部江山的那半枚同心珏也落入了宋国的手中,林卿砚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找李从善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三年,李从善被赵匡胤扣在汴梁以为人质,难道说,他终究对江南国失去了希望,献上半佩以图自保?
可是,自宋帝发兵江南国的那一日起,江南国的郑王就被“请”进了皇宫之中,一干仆从皆不得跟随,在皇宫中一住,便是一个多月。林卿砚便是有心见他,也是见不着了。
是以,他吩咐好府中、武馆诸事,带着赵攸怜,先到了江南国的国都——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