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罢。”赵普低头凝视着光洁发亮的地面,缓缓地说道,“看着她活在我给她圈出的世界里、只为我一个人活着,我才稍稍宽心。”
赵匡胤似乎对他的回答较为满意,视线不着痕迹地滑过那一角轻颤的帷幔,冷笑道:“既然相国如此爽快地俯首认罪,那便劳相国说一说,这罪该如何判?”
“罪臣恳请陛下网开一面,容罪臣戴罪立功!臣固罪孽深重,然晋王亦罪犯欺君。早在五年前,晋王便找到了皇甫罗,将她囚禁了整整五年,隐而不报。眼下罪臣并无证据,空口白牙难以令人信服,求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容罪臣完成未竟之业,肃清朝纲。”
“相国与廷宜各执一词,所不同的是,他拿住了相国的确凿证据,而相国却一无所获。相国这般老成持重之人,岂会疏忽至此?”赵匡胤语气轻蔑,显然对他所言不复信任,“昨日,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已抵京中,朝堂纷争还是省省罢,免教外人看了笑话!”
“陛下!”赵普伏地再拜,“夫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下势头大好,望陛下三思啊……”
“赵则平!”赵匡胤拍桌怒叱,“若非你冥顽不灵、自取灭亡,又何至于今日!你让朕如何信你,如何放心让你统率百官?”
皇甫罗整个人瘫软在轮椅之上,饶是赵匡胤的雷霆震怒也未曾在她的心上激起波澜——赵普方才说得太像了,她没法不相信他的话,她没法阻止那每一句话像针一般刺在心头,她的脑子乱得厉害。
“臣自以为在朝政上无愧天地,眼下已是风口浪尖,退一步前功尽弃!晋王在此时向陛下禀告皇甫罗之事,正是为了离间君臣,以图东山再起,陛下万不可中了他的奸计,因小失大!”赵普面红耳赤地极力相争。
“在朝政上无愧天地?你这是在提醒朕公私分明吗?”赵匡胤盛怒未平,“小人何堪大任?你心中只有儿女私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朕的信任,如今还妄想将功折罪相安无事地当你的宰相?才逐猛虎,又面豺狼,如此,怎称得上肃清朝纲!你和晋王究竟谁更当得起权臣二字,只怕还得另论罢!”
“皇上!”
“滚回你的宰相府去!待皇甫罗之事有了定论,朕再一并论罪!”
赵普知道赵匡胤正在气头上,无论说甚么都只会往怒火中添一把柴,可他终究是忍不住问下最后一句话:“不知皇上预备如何处置她?”
出乎他的意料,赵匡胤并未发怒,反而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视线缓缓偏转。
“这一点上,朕倒是与你不谋而合。朕同样恨透了当年那个肆意妄为的皇甫罗,朕也要报复她。而这报复的第一步,”赵匡胤的视线在一旁的帷幔上定格,“就是让她知道,自己是谁。”
赵普陡然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角帷幔,忽然传出了木轮滚动的轻响,女子坐在轮椅上,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眷恋地盯着她,竟连唤一声“阿罗”的勇气都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那样只会给她、给赵家引火上身。
皇甫罗亦望着他,眸中似有泪光。她紧紧抿着嘴唇,生怕一开口便会忍不住质问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已经没有了皇甫罗曾经的恨,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皇甫罗曾经的寒。
这种寒透骨而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孤独困顿。
“怎么?赵相还舍不得回府吗?”赵匡胤冷冷地问道。
“罪臣……告退。”
赵普回到府中的时候,赵攸怜和林卿砚正坐在他的书房中焦急地等待着。推开书房门看到女子的容颜时,他面色一变,回身确认四下无人后,忙关紧了房门。
不待赵攸怜开口,赵普当头便是一阵痛喝:“胡闹!你怎么敢到京城里来?忘了自己是甚么身份了?”
赵攸怜被他骂得一怔,本就急火攻心,又受了这份委屈,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林卿砚轻搭上她的肩,解释道:“相国勿急,我和阿佑是从城外的密道进府的,来时很是小心谨慎,并无人撞见。”
赵普铁青着一张脸,转而走到案后坐下,似乎不预备理会他们二人。赵攸怜终归心急,强压下喉头的哽咽追上前几步:
“爹,到底怎么回事?师父怎么会突然被御林军带进了宫?皇上,皇上他,知道了?”
赵普渐渐平复怒意,鼻子出气应了一声,算是认了她说的话。
心底最可怕的猜想被证实,女子脚跟一软,幸亏林卿砚在旁扶住了她,才没摔到地上。
林卿砚一手揽着她的纤纤细腰,一面问道:“相国方才是进宫面圣了?皇上可因此事震怒?”
“此事你们不必插手,速速离开汴梁,免得教人认出来徒增事端!”
“出了这么大的事女儿怎能不管!”赵攸怜扶着男子的胳膊站直了身子,“皇上是不是要降罪赵家?他是不是非要将师父占为己有不可?”
“休得胡言!皇上岂是你能非议的?”
“相国,”林卿砚道,“依您之见,皇上可会因此事心生芥蒂、挥刀断腕?”
“若让阿罗留在皇宫中,假以时日,陛下许会不计前嫌,宽容前事。”
“爹……”赵攸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要舍弃娘?把她……把她留在宫中?”
“并非是我将她留在宫中,而是皇上将她请去的。若皇上不肯放人,亦无他法。”
“可以劫啊!我们趁夜去将她救出来,就像上回救我一样!”
“怜儿,不要胡闹!”赵普叱责道,“且不说你娘腿脚不便,你能不能将人劫出来,便是劫出来了又如何?皇甫罗在此地无亲无故,以皇上之明难道猜不出劫人之事乃我相府所为?休要逞一时意气,牵累赵家满门!”
“可难道爹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娘陷在宫中而不搭救?她现在甚么都不记得了,她不再是你们口中叱咤风云的巾帼将军,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会害怕、会受伤的弱女子。你真的忍心,忍心就这样,像丢弃一枚棋子一般,丢弃她?”
她的话刺得赵普心口一痛,但面上仍是镇静如旧。
“不要再胡闹了。”他沉着嗓子,“我不可能为了你娘,置整个赵家于不顾。”
赵攸怜死死地咬着唇不再说话。她知道,这话虽不好听,却在理。可她就是没法子接受,这般理智而绝情的话,是从她的爹口中说出来的。
父女之间的氛围陷入了冰点。
这时,站在一旁的林卿砚忽地道:“先不说这事了。相国可听说了?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现今也在京中。”
赵普点点头:“嗯,上回那耶律斜轸在汴梁险些丢了性命,此番造访,不知是为了讨个说法,还是旁的事。总之敌我难辨,你们要多加小心。”
“虽说敌我难辨,可阿佑却和他熟得很。倘若加以笼络,未必不能为友。”
“怜儿?”赵普犹疑地望向赵攸怜。
她不知其意,只得照实说:“耶律斜轸上回在城外遭到埋伏,落魄潦倒。恰巧女儿路过,赠了他些行路的盘缠。彼时他自称萧焱,女儿也未曾疑心。后金陵重逢,他救了女儿一命,才多有了些来往。前两日,我们在恒山求医时又遇到了他,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此番,是同行来汴京的。”
赵普听罢,沉思良久,将目光移到了男子的身上:“卿砚,你的意思是,耶律斜轸堪为盟友?他可曾向你透露过甚么意向?”
王帐中,耶律斜轸的话回响耳畔:“本王听闻,宋廷之中晋王和相国两派相争,闹得不可开交。本王能教两派政斗高下立分,林兄弟可有这能耐?”
林卿砚云淡风轻地一笑:“耶律王爷虽未明言,但他志在四方并非池中之物,若有这个机会,想必他很乐意为宋廷政斗添一把薪柴。毕竟——有人曾埋伏在暗处险些害了他的性命,能报此仇,他必乐而为之。”
“好!既然如此,老夫便去拜会拜会这位耶律王爷。”
“相国稍安勿躁!不若由我二人先去带话给王爷,待问清了他的意思,再请相国出马不迟。”林卿砚用胳膊肘捅了捅赵攸怜,“阿佑,你说呢?”
“啊?都……都行啊……”她胡乱地应下了,想了想又觉着不对劲,忙踮起脚尖凑到林卿砚耳畔问道,“请耶律大哥帮忙,就能救师父了?他能帮甚么忙?”
林卿砚低下头耳语道:“我待会儿同你解释。”
“耶律王爷眼下想必住在城中馆驿,”赵普皱眉道,“你们二人现下不宜出现在汴梁城中。”
“无妨。我不就山,便让山就我。”林卿砚胸有成竹,“相国便在府中静候佳音罢。”
赵普思来想去,终是应了。
二人躬身拜别,仍从来的密道出城去。刚走进密道,赵攸怜便迫不及待地扯住林卿砚的袖袂追问道:“你们想要耶律大哥帮甚么忙?他能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