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个好听的名字不用呢?”李罗罗问出了声。
贺若自是知晓却不好捅这个娄子,笑而不答。毕竟,谁都知道,这个名字是崔家三郎的逆鳞,只要别人一提起就生气。偏生大明宫里的贵妇人们就爱提起来逗他,所以崔家三郎宁愿在外跑马冶游,也不愿意多进宫里呆个一时半刻。
崔玉楼知道李罗罗不是假装不知道,而是真的不晓得,就出来解释:“小三儿时进宫面圣,懵懂无知,惧于龙威,吓得四处逃窜。最后躲在当初的皇后衣裙下不肯出来。皇上和皇后没有怪罪反而喜笑颜开,所以当时就赏赐了这个名字给他。”
“而当初的皇后就是如今的太后。”贺若使出了商人常用的加码伎俩适时提点一下,使得“葵奴”这个名字变得更有分量。
李罗罗一想到躲在武太后的裙子下,就不禁佩服起这个稚气未脱的真性情少年来,再看着他因为贪玩好动在外边晒得麦黄的肤色光泽都添上了几分英勇的味道:“小三,你好呀。”
麦肤色少年一听到县主和气温柔的招呼声,脸上挂着大大的单纯的笑,嘴角咧开露出两排洁白如贝的牙齿,仿佛片刻前胳膊上的痛处全然好了一般:“县主大人,咱们不是第一次见了,上次在卢照邻家里见过,为了找你,我和二哥把长安城都翻遍了呢•••二哥你干嘛拉我呀?”
崔玉楼搂住小三肩膀将他推到坐席前,端给他一盏梨花酿:“别废话了,今年新出的梨花酿,香着呢~”
对于崔玉楼似有若无不合时宜的打断,李罗罗并没有过多在意,而是仔细回忆了一下不久前初遇崔玉楼的场景,在卢照邻家里,昏黄闪烁的庭院里,有一个欢脱焦躁的少年背影被唤作“小三”:“是呀,原来那就是你呀。真是不好意思,小三。”
崔玉楼亲自携着青瓷小碗斟酒,自然而然打断了李罗罗略带歉意的回忆:“县主大人,当时我们都是去吊唁卢照邻卢大人的,今日宴饮美酒快乐十分,何必说起那些令人伤心的送别呢。”
李罗罗这才觉察到崔玉楼似乎是有意打断自己和小三回忆卢照邻的宅邸之事,仔细一想才想起自己答应崔玉楼要保密所有妖怪的身份。卢宅主人还有在卢宅里所见所闻都应该埋在心底成为不可言说的秘密。
小三与崔玉楼推杯交盏的眼神交流里也明明白白地写上了“慎言”的意味。
小三像个犯错的孩子般讪讪地缩回了自己想要和县主攀谈的想法,只剩脸上咧开的嘴里一口白牙,讨好似地祈求自己哥哥的原谅。
一时之间,宴席上竟染了些沉默的冷场。
商人的消息一向最是灵敏,尤其是顶尖的商人,更何况是这商人还是只会法术的妖怪呢。大明宫上巳宴李罗罗说崔玉楼是妖怪要吃了自己,崔玉楼说自己扮鬼吓人碰上李罗罗对其一见钟情,再联系刚刚小三说三人初见在卢宅后来一直找寻李罗罗。人们只愿意去听去看才子佳人风流韵事,反而不再去细想个中缘由。可对于贺若来说却是另外一个故事版本:鹤妖崔玉楼在卢宅撞见李罗罗怕其泄露自己身份,于是把长安翻了个底朝天寻找,上巳宴圣驾御前,只能尽力自保隐藏身份促成婚事。作为商人的职业操守便是尽量不得罪任何人,尤其是清贵。
贺若抿了一口梨花酿,趁着唇齿留香的余味卷上笑意,不多问却已了然:“唉,那个卢照邻呀,才名在外,晚景凄凉,在外死了三年消息才传回这长安城,所以也没办丧事,在外边就草草葬了。你们是真名士,去吊唁一下也是应该。所以县主大人和崔家二郎是这般结缘的吧~听说‘人面桃花’崔家二郎还想‘吃了’清和县主李罗罗呢~”
不管是贩夫走卒也罢,贵族男女也好,一提起崔玉楼和李罗罗,便会说起这句变了调的虎狼之词,于是这句李罗罗在御前亲口说出的话几乎成了她的代名词。
有人给台阶,不下白不下。崔玉楼知道贺若是个狡诈商人,故意把话题引到其他地方免得让大家难堪,反而让自己得以顺利掩藏目前贺若还不知道的东西:“贺若老板,你可真是敏锐,县主大人莫要怪罪哟~”
对于突如其来的点名,李罗罗已经明白,只能顺着大家想探知八卦的意思苦涩的笑着:“不会怪罪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吧。”
小三看着众人又重归谈笑风流,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青瓷杯里流转着清冽酒酿,不禁十分好奇,举到了崔玉楼面前:“二哥,我今天能喝酒么,这杯是你给我倒的吗,看起来很好喝的样子呀。”
崔玉楼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把夺过酒杯一口喝尽:“啊,我好像忘记了,你不能喝酒的呀,贺若老板,上些果子水吧。”
小三猛地抱起一只越窑翠青色的酒坛:“二哥,你刚刚不是拉我过来还端了一杯给我,说什么‘梨花酿很香’的嘛。”
崔玉楼刚刚一时情急的确是想用酒塞住小三的嘴巴免得他失言,却忘了他不能喝酒:“哦,对呀,我只是让你闻一闻梨花酿很香,不是叫你喝呀。”眼里闪着促狭星星,轻巧地拿走了小三手里的酒坛。
小三气呼呼地愣在了原地。
姚果子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冲着小三一饮而尽,还不时砸砸嘴回味留香。接着一边狼吞虎咽吃着丰盛佳肴一边用出了一口恶气的嘲笑眼神望望小三。
小三气得眼珠子快要迸出来,又不敢和其他人呛声,只能冲着姚果子挑衅:“你看你这个小乞丐,多久没吃饭了,像个什么样子呀!”
姚果子朝着气急败坏的小三翻了个白眼,继续风卷残云不再理会。
小三默默地喝起了梨花露,看着其余人言笑晏晏。
花露像贮着千百花蜜一般香甜,却不似饴糖腻味,青碧汁水中飘着一片梨花瓣如绿水江中一叶素白舟船。“真是好喝呀。”发出这句感叹之词的麦肤少年转眼间就忘记了片刻前还遭人抢白的不忿之意。
“叮铃铃,叮铃铃••••••”
错金铃铛清脆的声响昭示着贵客临门。
贺若欠了欠身,便亲自下楼去大堂内招呼。
李罗罗拨开吊兰垂落而下的柔软枝叶,向栏杆外的临街望去。
停在绿水楼门前的一队仪仗,中央一尊黄纱车驾,围拢着一群细白的小和尚。这处仪仗十分显眼,与西市的繁华热闹色彩翻然截然不同。车驾幢盖下绢黄的纱帘写满了密密麻麻不知名的扭曲符号,风轻巧地卷起经幢纱帘,露出了泛着金色光泽的金银线绣僧袍。一个男子挺直的身形背影显现了出来,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双手胸前合十,光洁的头顶没有冠冕,也没有头发。
豪华车驾,众僧簇拥,经幡,僧袍,虔诚背影和光洁头顶——无不昭示着仪仗队主人不凡的佛陀身份。
一个小和尚托着一罐青瓷瓶轻快地从店里出来,在绿水楼门口回身向老板微鞠一躬表示佛礼,接着归入了仪仗队中。
随着仪仗队缓缓起步,李罗罗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再三确认才敢确定,小和尚怀抱的是绿水楼特制的名贵酒酿。
越窑青瓷温润的凝光和瓷胎细碎的纹理交织结合让其焕发出白云与空蓝相融合的天青色,而这种至贵的瓷具只有绿水楼用来作盛美酒的物什。
“佛陀也买酒么?”
发出这句疑问的,正是倚在栏杆边看着仪仗队渐行渐远,呆呆的李罗罗。
“那位可是我店里的常客,也是贵客哟。”贺若送走了客人,慢慢从楼梯走上来,眼睛里闪烁着满满攫金的喜悦。
趴在栏杆上瞧稀奇的不止李罗罗一个,还有同样快望断脖子的姚果子,拿着一只鸡腿啃着,不时点评一番:“那位看起来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没见过世面,他可是来自有遍地牡丹一纸千金之称的洛阳,是天下第一大寺——白马寺的住持。他到这长安城里,除了逛花楼看名花这一件事以外,可是什么风雅都沾的。”小三不屑的瞟了一眼姚果子遭无视后,也挪腿走到栏杆边跟着望。
崔玉楼依旧倚在堆绣靠垫坐席边,端起一杯美酒一饮而尽,慢悠悠地补充一句:“那位法师名叫摩珂班诘,医术了得。如今还是大明宫里的红人呢。”
“原来他就是摩珂班诘呀,我进宫陪贵妃的时候听宫女们说过,说他高大英俊呢。”李罗罗一边听着众人如数家珍般倒着长安流闻,一边希冀着能见见众人夸赞中别具一格的佛陀。
当暮色聚拢,长安城的天空又开始凝聚为孔雀蓝般幽魅的颜色。宴饮的可人儿们早已经东倒西歪,准备在贺若的客房内住下。
贺若也是喝了不少,扶着矮桌桌角起身:“先说好呀,绿水楼这边只有三间房,剩下的在庭园凤尾竹那边。”旋即便沿着走廊进了最里边一间。
姚果子和小三你推我我推你迅速占领了另外两间房。
等李罗罗从头晕脑胀中收回神思抬起脸来才反应过来,宴席上就只剩自己和斜靠在酒桌边的崔玉楼了。